进了养心殿,在一声声“皇后驾到”的传唤中,胡献容穿过了西暖阁,来到了这里最北端的配殿午禾堂,皇帝一般都在这里用膳。
午禾堂之名取自唐朝李绅的名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取名之意不言自寓。
前朝的帝王是每日两餐,一般为早七午二,或者早九晚四,但本朝改了这个规矩,每日三膳,分别为早七、午一以及晚七。
午禾堂里并无皇帝身影,几名宫人正在膳桌旁忙碌收拾,值膳太监吕有祥迎候上来:“皇后。”
间的大铜座钟尚未指到一点三刻,皇帝这么快就用完膳了?胡献容皱眉道:“皇上呢?”
吕有祥惶恐道:“回皇后。膳后皇上自行离去,奴婢不知去向。”
“嗯!”胡献容双眉一竖,冷哼了一声。
吕有祥四下偷瞧一眼,低声补充道:“膳间,皇上曾命奴婢将一盅虫草百合鹧鸪汤给承禧殿送过去了。”
“皇上自己不喝?”
“皇上浅尝了一口,便夸今日的汤炖得好,说要给叶昭仪尝尝。。。”
皇后微微一笑,大袖一甩,转身便行,身后传来宫人们的齐声恭送。
不知何时,天落起了濛濛的细雨,在天空扑落得纷乱无序。白玉雕栏,青石甬道,在阴沉的天色下,润湿中透着凄凉感。偌大宫廷,稀疏人迹,更显萧瑟。身后的宫女紫玉刚招呼旁人去取皇后的黄罗伞,却被胡献容给阻止了,稍提裙边就朝着雨中走去。
一碗汤微不足道,但在两心相印的人之间却胜过千万句海誓山盟。皇帝的那碗汤送去给了叶昭仪,可胡献容并不因此而吃醋,或是沮丧,她也曾喝过一碗相似的汤,也值得上千言万语。
一个人的一生,喝过一碗这样的汤就已足矣。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春光乍泄的玄武湖中,他正从湖水里**地站起身来,带着无奈却无怨无悔地笑容,对着怀里的少女说:“都喊过好几次了,让你站起来,可就是不听。”
满船前来踏春的家族姐妹们刚从惊慌失措中缓过气来,便即刻被邻船跳水救人者的这句话给逗笑了。挺拔的身材,黑长的眉毛,尖尖的招风耳,虽不怎么俊秀,却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风采,这就是她对他的初印象。
可惜,怀中的那个少女不是她,而是只比她大了两岁的堂姑,因为是堂姑中最小的一个,所以她又喊她小堂姑。那是十三年前,她才十七岁,前一年刚刚考入崇文馆。
崇文馆是个位于玄武湖畔的古老学院,几乎和集庆书院一样的历史久远,许多世家的子弟若要读经史都会选择来这里,而小堂姑也在这里读二年级。
馆中有名当时还很年轻的先生,三十不到的年纪,名叫冯铁岩,是馆里教授法学的讲师。某日的课室外出现了他,是来寻冯先生的,一身灰蓝的便服,朴朴素素,脸上却带着夏日般明快的笑容。
“你是小璇的侄女?”他居然记得她。
她先是欣喜,可随即目光黯淡了下去,胡若旋根本就没提曾见过他,这位小堂姑太有心机了。
可不管如何,她和他还是开始交往了。少女的心思,就象积累已久的尘,终会在某天遇到一场风,吹得满天弥散。
“皇后驾到。”
前方传来了宫人的喊声,将她的思绪打断。人生就是这样,美好总是如此的短暂,哪怕只是在心中偶尔地回想都似乎是种奢望。
※※※
承禧殿内,赵弘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味涌上来,精神顿时一振。再尝一口,但觉又香又甜又辣。等到他一口口地将满碗茶喝下肚后,五脏六腑中全是热乎,说不出地舒泰。
“阿竹,这是什么茶,怎么这般好喝?”
叶梦竹穿了身鸀袄,外套了件白袍,笑答道:“皇上赐臣妾一盅汤,臣妾也当回赠一碗茶。”接下了他手中的空茶碗,转递给宫女,继续说:“这茶叫姜枣茶,乃是用老姜、红枣煮成,再加入红糖,制法简单。臣妾自小就爱喝,每逢秋冬便常喝它。”
“不错,朕以后也要常常喝这姜枣茶。”
赵弘从八仙桌旁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一起走去软榻那边并肩坐下。
皇帝的城府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时常也会把心思挂在脸上。瞧他从入来伊始就是满脸笑容,叶梦竹问道:“皇上似乎今日心情大好。”
赵弘轻抚着她的手,笑道:“还成。实则只是半喜半忧。”
“哦。”叶梦竹浅浅地应了一声,并不往下追问。
皇帝等了一会也没等到那句承上启下的问话,只得自行往下说:“先说喜的吧。朕上午准了枢密院升叶锐为代提督的提案,还封了他一个三等勇毅男。”感觉到怀中的人一动,猜到她就是要起身谢恩,手上加把力搂住,拦阻道:“坐着别动,朕不爱听那个。”
“臣妾多谢皇上垂爱。”叶梦竹虽然没起身,但还是坚持道谢,接着问:“那忧的呢?”
赵弘脸色转为无奈,黯然道:“还不是那些事。严象今天在朝上把锦衣卫扩充预案给说了,瞧内阁那帮人的模样,估计难成。”
叶梦竹没接口,而是缓缓地倚在了他的肩头,像名温顺的小妻子,又舀起他的手来看看,道:“指甲稍有些长,臣妾为皇上修甲可好?”
“不、不。这些活就让宫人去做了,阿竹还是和朕多说说话吧。”赵弘把手收了回来,“阿竹说说看,这一堆事朕倒底该怎么办?”
“臣妾可不能妄言国事。”叶梦竹摇头道。
“朕让你说,你尽管说就是了。”
叶梦竹揉揉鼻子,做出副顽皮态道:“那臣妾就说了,说错了皇上可不能责怪。”
“哪能呢。”
叶梦竹呵呵一笑,尔后直起了身子,正色道:“皇上之难题,无非是觉得要对北洋负责,蘀它选一个合格的总督出来。”见他面带鼓励的微笑,接着说:“皇上目前认定的人是杨重甲,必定也是遵循着这么个理。可臣妾以为,杨重甲真的就比黄冠庭胜任吗?或者两个都胜任,或者两个都不胜任,皇上心里并没有确切的底。。。”
赵弘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稍后却缓缓点头道:“不错。朕心头的确是一点底都没有。”
叶梦竹凝视着他眼神,继而道:“皇上亦懂棋理,当晓得盘上有急所,急所为弈者双方必争之地。臣妾请问皇上,抛开胜任之说,只从得失上讲,谁最迫切想要这个总督之职?”
当然是胡党。倘若失去了北洋,胡氏就无法和武世家在军界相抗衡。赵弘拇指一翘,指尖对着慈宁宫的方向道:“那还用问?”
“其次呢?”
“武世家那帮人?”
“伦掌院、黄总院和严同知想过要得到这个职位吗?”
“这个!”
赵弘几乎跳将起来,一丝灵感在脑外晃悠着,几欲抓住,却偏偏差了点。再瞧身边的叶梦竹,微红着的两腮带着动容色,缓慢地说出斩钉截铁的话语:“臣妾敢说他们从没想过。”
伦以贤、黄国夏和严象都是帝党成员。皇帝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北洋总督这个职位和帝党无关,所以伦以贤他们是不会去起这个心思的。换而言之,因为自己是皇帝,所以才会把这个职位的归属看得那么重。不管是任命黄冠庭,还是杨重甲,总督一职终归是落不到帝党手里,对巩固皇权没有益处,除非是用它去交换什么。假如只把自己看成是帝党的一员,那么就该去好好考虑怎么用这个机会来为帝党换来利益,而不是执着于该究竟把它给胡氏还是武世家。
可自己毕竟是皇帝啊!赵弘长长的喘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只要把北洋总督一职任命给了杨重甲,和太皇太后的关系就立即交恶了,但他总以为要对国家负责,来挑选出最合适的人来领帅北洋,以避免美洲之败不再重演。自太皇太后上次在慈宁宫说出了默许黄冠庭后,距今已两个月了,每次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所见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最近两次甚至都没让他进去,只推说身体不适。无论如何,总督的定夺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赵弘早就看出来了,自己的昭仪是个头脑管用的,每每所出的主意都大是可行。这次她暗示着自己用总督一职去换取诸如锦衣卫扩充这些权利,假使抛弃情感去看,的确是可行又合理的。
叶梦竹站了起来,走到八仙桌前从保暖的草窠中提起了茶壶,倒了第二碗姜枣茶,端过来递给他道:“皇上再喝一碗吧。”
赵弘失魂落魄地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香甜之味似乎淡了许多,辣中渀佛渗出一丝苦涩,无可奈何道:“阿竹提醒得好,朕还真是不能随心作主。”
叶梦竹黯然,安慰道:“皇上年轻,总有大权满握的时候,慢慢来就是了。”
赵弘慢慢地喝起茶来,一口接一口,让诸般的滋味在舌尖回荡。终于,茶喝完了,无神地叹道:“也只能这样了。”又自我解嘲地问:“阿竹。朕是不是个特没用的皇帝?”
男人要是这么问一个女人,无疑是沮丧到了极点。两道泪水从眼眶里滑了出来,叶梦竹右手指往他嘴上一抿,哽结道:“皇上别这么说。在阿竹看来,皇上是最有抱负君主,终会如楚庄一般,一鸣冲天。”
男人又往往是最吃不得屁的,特别是打最心爱的女人嘴里说出来,那效果更胜于万人呐喊。赵弘顿觉渀佛有股热潮醍醐灌顶般的浇下,从头顶直向四肢百骸中奔流而去,紧紧地搂住老婆细腰,热泪盈眶道:“阿竹!朕。。。”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让眷恋和相知借着接触彼此传递。过了好久,身体分开。赵弘忽道:“不对吧。”
“什么不对?”叶梦竹奇怪道。
“你刚才说朕是‘亦懂棋理’,朕听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叶梦竹笑了起来。
看到她笑里所暗含的奚弄之态,赵弘恍然大悟:“阿竹是意指朕的棋力差劲。。。”见她笑吟吟地并不否认,怒道:“朕也不是那么差劲好不好,你这国手不也只是饶朕二子而已。”
“那是臣妾让着皇上的。”
“你说什么?”
“要来真的,臣妾可饶皇上四子。”
“气死了,朕不信。取棋来!”
到了傍晚,赵弘被让四子却连输三盘,盛气负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