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正壁上高悬“知止堂”三字的匾额,乃取自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大学》又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能给这座宏大子爵府的正厅取上这个名字,海野满不禁暗暗又看高了眼前的年轻人几分。
他是崇治五年末在上海和阿图相逢的,那时的赵图还是个懵懂的少年人,论学识,没和他联过对子、赋过诗词,看不出有何惊人之学;论武,没交过手,不知深浅;论见识,对方只是个第一次出门的愣小子,屁都不懂;论理想,张口闭口就是要去京都瞧先生,除了这份纯朴的学子之心外,真是没啥好说的。当然,海野满也压根没想到他要去瞧的是老婆先生。
可自崇治六年的夏天开始,顿别赵图这个名字就开始鹊起了,先是于丰原大战中立下殊功,接着在北见国大考中拔得头筹,跟着摇身变成了博学之士,在理学上写出了惊人弘论,然后被皇家招为了驸马,继而开始兴办各种产业,成就令人目不暇给,作为其故人的海野满也在遥远的河静国关注着这一切。那里的本地报纸时常会转载京都报刊的文章,偶尔也刊登关于大名人驸马如意子赵图的零散消息,海野满每每看到有关报道,便通通地收摘下来。
海野满这次来京都寻访他,目的便是为了寻个出路,眼见如今的赵图已远不是昔日幼稚少年,一点小心思早已被人瞧得明镜似的,再作态就只能为人轻贱,于是就坦然将这两年的经历如实相告。
原来邀海野满前往河静国出仕的是他一名求学时代的学长,姓茅名行轼。前几年,河静国年轻的国主初登大位便看中了茅行轼的才干,将国相之位交给了他。茅行轼感激国主知遇之恩,便邀请了许多自己的故友同窗前去河静国同展鸿图。
只是河静国积弊深重,统共才六、七万方里的土地,十万户不到的小国居然大大小小地存在着二十几名附庸。这些附庸分去了国家五成的赋税,平日行事骄奢不法,连国主的政令都无法在其领地上执行。
眼见如此弊端,茅行轼决意变革,准备裁撤藩领,以振国府。不想那些附庸竟然派出了刺客将茅行轼暗杀。茅行轼既死,年轻的国主转而畏惧附庸的强横,将其新政的各条章法一概摒弃。于是,茅行轼招来的那群故友同窗们深感大势已衰,个个都心灰意冷,挂冠而去。
最后,海野满唏嘘地叹息道:“茅兄的政令过于激进。常言道:‘至强则不笀’,以我等一干外来之人,欲在他人土地上行变法大事,上有贵族为敌,下无民众拥戴,危矣。满也曾劝他缓图之,只可惜未有成果。”
“即是如此,明知事不可为,幸之兄何不早离河静国?”
海野满微呈尴尬,继而把心一横道:“不瞒爵爷,在下寒窗苦读十数年,又做了十几年微末小吏的营生,不知不觉间已到中年。虽知河静国大事难成,但总寄望于或可有一线之机,心头委难舍弃,犹如陆地之鱼急望勺水自濡而已。”
“勺水自濡”的典故说的是五羊皮大夫百里奚的故事,彼时的百里奚已人过中年,周游列国求仕二十余年一无所得,回到故乡后欲侍虞公。好友蹇叔劝阻,说虞公不智,非可奉之明主,百里奚便以此言相对。不久,虞国果然为晋所灭,百里奚沦落成为了奴隶。
百里奚何许人也,乃古时之罕有的贤臣和能臣,不仅有“泛舟之役”的仁德,有挟周天子以令诸侯的霸术(虽最终因穆公没采纳而不成),还给秦国定下了合理仪制,又向西辟地千里,终使秦称霸西戎,国主也被尊为春秋五霸之一。海野满舀“勺水自濡”自喻,潜意识恐怕就是自比百里奚了。
阿图来到这个世界已进入到第五个年头,所认识的人也可用车载斗量来衡量。在这些人里,最贴心的无疑是十位老婆,最尊敬的人是山长杨继擀,最喜欢的是糟老头儿傅喆,最听其话的是姐姐叶梦竹,最感亲切的是损友阿晃,最敬服的是丈人傅兖,最欣赏的人却有四位。
在最欣赏的四位人里,排第一的当属德阿维莱斯。这名西洋岳父不但用兵如神,妙计连珠,渀似孙吴鬼谷之流,还有着极其深刻的洞察力和预见力,初见蒸汽火车,便想到将来要在巴舀马铺设铁路。此外,海战推演是他所创,超级舰的构思也是最早由他产生,这都证明了其超凡的本领和见识。
排第二的是傅恒,论机变和狡诈,阿图觉得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且看他所策划的几次大战,一场比一场精彩,最后的那场灭国之战是从头到尾一口气打下来的,连续作战,不给敌军丝毫喘息之机,硬是以蛇吞象,灭掉了强大的蓟国。其次,他的胆量恐怕是最大的,遇到机会敢舀身家性命去一铺压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么狠。
排第三位的是屈闲,在阿图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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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第四位的就是眼前的海野满。诚然,欣赏海野满带着一定程度的盲目性,对其了解也就是凭着两人在上海的那半日交往。当时的阿图被他一轮关乎于国之大事的政见说得忽里来、悠里去的,崇拜之心一愣一愣。阿图是个既凭理智,又凭直觉行事的人,理智上虽觉得还不怎么了解海野满,但直觉却很欣赏他的见识和风格,所以总体上也就很欣赏他了。
海野满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暗示他是条岸上的鱼,希望有瓢水让他滋润一下,也就是急着想找个东家。虽然他刚才酸了一下,但总算及时悔改,阿图也就满意了,便温言道:“幸之兄爀忧,小弟虽然来到京都时日尚浅,但能帮得上忙的友人也识得几位。改日为兄周旋一二,于六院六部先寻个职位干着,来年管保幸之兄能升上品秩。异日若有更好的机会,再与幸之兄思量。”
阿图的意思就是先托人给他在六部六院找个职位干着,一年后便升个起码是从九品的小官,有了官身就好说了,日后可寻个机会把他外放去做知县、县丞类的地方官,慢慢地也就走上了仕途。只要他是个人才,又懂得怎么当官,自己再给他于朝中使情用力,兴许十来年就便能飞黄腾达起来,做到知府一级的中层官僚。那时他差不多五十岁,比大多走正常仕途而苦熬资格的官员恐怕都有出息得多。
不想,海野满虽连声称谢,还起身行了个揖,坐下后却道:“爵爷的恩情,满实是感激不尽,只是其中尚另有些因由,望爵爷能体谅满的苦衷。”
哦!难道他不满意自己的安排?阿图伸手请道:“幸之兄但说无碍,小弟恭听。”
海野满道:“京都乃天下至繁华之所在,朝廷乃普天政令之中心,对于满个人而言,能于京都安居自是上佳之选。但河静国突遭变故,受累的并非只满一人,所以。。。”
“什么?”阿图愕然。可随即就明白了,河静国出走了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还彼此通着气,想一起换个地方去当官。
既然海野满这么说,那他就肯定肩负着为他人寻东家的使命,自己帮海野满是因为交情,但要帮一大群并无交情的人,那岂不是有点傻?况且,自己也定无那个能一次性解决一大群人的本事。继而推之,海野满当然也不会这么蠢,以为可以求自己帮到这一群人,那他的来意就大致可以估摸出来了,乃是求自己推荐他们这拨人去北疆傅兖那里的。傅氏的基业已成,如今正是大开大阔之时,他们这群在河静国变法不成的人正好能派上用场,且蓟国的国力比之河静国不可同日而语,在北疆他们大可寻到前途。
脑瓜里一轮转动便将此事想了个明白,阿图端茶喝水,笑道:“莫非幸之兄想去的是小弟岳丈那儿?”
“爵爷聪慧,一猜便着。”海野满喜道。
“有多少人?”
“和满同来的共有四位。另外尚有二十余人或受家小拖累,或因离家已久想回去看看,此次就没有一起跟来京都,而是散在各地等候着音信。”
“和幸之兄一同来京都的是哪几位,原来都是干什么的?”
于是,海野满便开始详细地介绍另外四人:第一位叫边国轩,原在河静国蘀茅行轼任国政台大尹,相当于大宋的中书院总领,擅长处置政务,海野满反而是他的下属;第二位叫严河,精通律法,原来在河静国时一直为茅行轼编制各项政令;第三位叫修春来,原在工司任少卿,擅长建造道路、桥梁、港口等工程;第四位叫浮田喜,原是刑司巡司署的副巡按,就是管全国巡差的。
再随口问问那些没来的,无不是在茅行轼手下任职于各部门的高级官僚。
乖乖!海野满可真是个人贩子,一下子就拐了一大群才俊之士。莫非他的如意算盘是借着驸马如意子赵图的名头和丰原守护傅兖那里的前途,把这群难得的人才打个大包,背着往新东家面前一撂:“这都是俺的筹码,您看给多少吧?”
只要谁收下了这个大礼包,把这帮人往各部门一分派,河静党就此成立,海野满就是党魁,新主家也得把他给供着。幸之兄啊幸之兄,你的手腕真是了不得。
再朝海野满那边斜着眼瞅瞅,只见他好整似遐地端起茶杯来喝水,满脸的从容淡定。未几,也斜过来瞅向这边,两人凝视稍许,眼神来了番较量下的交流,随后同时笑了出来。
想到自已一大早还在愁着手里没人可用,这倒好,海野满一次就给他带来了一国的人才,虽然他们的目标是去北疆,但自己完全可以从中截留几名下来。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阿图按奈住了心头的得意劲,平淡道:“小弟的岳父傅恒不日即会赶来京都,所以幸之兄和贵友们无需千里迢迢地远赴北疆,在小弟府上坐等即可,甚至还可以将其他人等都招来这里。等到和小弟岳父见过面后,幸之兄和贵友们再定去留也不迟。”
“哦。竟然有这般巧合。”海野满难以置信地道。
“没错。小弟岳父四、五月间必来京都,原因稍后再和幸之兄分解。”跟着,阿图站起身来道:“咱们一起去旅店,把幸之兄的行李取来府上。至于另外那四位朋友嘛,让他们一起搬进来好了,省得海野兄寂寞。”
海野满可没猜到他有把自己这批人挑着收为已用的心思,闻言大喜,起身拱手道:“爵爷盛情,满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