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宝阁里的骨董玩物越来越多,不仅外面的店堂摆得充梁盈架,连作为公事房的里屋都塞得脚插不下,一张大书台也被古籍书画占用了多半,旁证了店铺的生意日益兴隆。
炭炉上的红泥壶扑扑地吐出着水汽,屈闲右手操起壶把,左手指间轻扶壶盖,将开水注满倒一个鼓形的紫砂壶里。水已烧开了过好几次,茶也泡了好几轮,倒过一次残渣后,新的这一壶又被冲上了。
不多时,新茶泡好,屈闲端起扁长的茶壶,倒满了竹盘上的六个梅花型茶杯,尔后举掌相邀:“请。”
屈闲的茶是不洗的,不象许多茶师总要把第一轮稍加浸泡过的茶汁倒掉,美其名曰:洗茶。他不洗的理由是:没洗过的茶明显要比洗过的香。
六个杯子,每人三杯,阿图伸手取茶,道声谢后连续喝完,作赞叹状道:“这般的好茶当由屈先生这般的高人来泡,方能尽得其中滋味。”
屈闲笑得象个狡诈的狐狸,配上两只尖尖的耳朵就更神似了,问道:“那你说说,在下冲的是什么茶,冲茶之法又好在哪里?”
唉!连句烂大街的套话都听不出来,这么较真干嘛。阿图笑道:“不必求全真面目,只缘身在庐山中。”
屈闲忍俊不禁:“你的歪诗倒改得贴切。有什么事直说好了,不必绕圈子。”
“屈先生。您看啊,其实阿砸也不小了,完全可以独自打理这个店铺。。。”
花泽雪说过屈闲有意把斟宝阁交给阿砸来做,店里所有的进货和送货也都是让阿砸管着,就是想尽快让他上道。可如果阿砸把店给接下来了,屈闲准备去做什么呢?
在阿图看来,屈闲的才能是毫无疑问的,但因为被牵扯进了辛丑案,就基本上被堵住了入仕的路。既不能当官,又不想做生意了,那岂不是闲着了,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委委屈屈地闲着”。所以,阿图觉得自己或许能从中发掘到个机会,把他拉到自己的产业里面来。虽然花泽雪不信屈闲肯跟着他这个小毛头混,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直说吧,不要绕圈子。”屈闲微笑着再次提醒。
屈闲跟傅恒同年,今年三十九岁,由于大了月份,连傅恒都要喊他一声“东亭兄”。早在顿别的时候,阿图就一直很尊重他,待之以师长之礼。娶了花泽雪后,又感激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看顾着自己的老婆,尊敬之心更添,在他面前从来都不肯缺了礼数,当下拱手道:“在下创办了个恒产商号,苦于无人经管,如果先生肯屈就的话。。。”
屈闲愣了愣,晒笑道:“怪不得你今日肯喝在下的茶,原来是三顾茅庐来了。既然没人经管,那去办它干嘛?”
阿图对喝茶没兴趣,以前屈闲也曾请过他品尝自己所藏的好茶,但每次都被他找借口给推了,说过两次后,屈闲也就不再提了。今日结完月帐后,为了寻个机会说那番话,便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喝茶。
“实情是这样。。。”阿图把百家湖那块地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末了道:“这个生意绝对能够做起来,也能赚钱,但差个主事之人,因此就老着脸来顾先生的茅庐。假使先生肯助在下一臂之下,俸酬和身股之事都好说。。。”
屈闲哈哈大笑,指点着他道:“你小子就是个冒失的家伙,以利诱人实为不敬,换个自傲的就把你给撵出去了。”
不是没被撵出去吗?阿图顿觉有望,笑嘻嘻地说:“先生答应了?”
“你的一顾茅庐失败了。”屈闲端起新烧开的红泥壶开始往茶壶里添水,“恒产这行是非太多,牵扯太深,你那些合伙之人又都是些贵胄世家,本人无意受你之邀。”
被拒绝了。阿图心头一阵失望,可随即又起了一丝希望,屈闲刚才说的是“一顾茅庐失败了”,但自己可以二顾、三顾、四顾,甚至无穷顾,只要脸皮够厚,总有一天能把他给“顾”出来。
不过屈闲也说了,恒产这行他不愿掺合,那他想干什么呢?正待旁敲侧击下他的想法,忽听得房门上笃了两下,铺堂小弟周春推开门,探头道:“有位夫人要见掌柜。”
屈闲站起身来,道声失陪后就走了出去。房门并未关上,随着脚步声响去到外堂,便听到他发出了一记错愕声:“小。。。”下面的字没说出来,而是即刻转为了平和:“夫人。”
一个慵懒懒的女声响了起来:“怎么?没想到吧。东亭都回来一年多了,也不遣人来送个信儿。”
胡若旋!她怎么会跑来这里?短短的两句对话表明了两人应该是旧交,且胡若旋的口气里暗含幽怨,莫非他们是老相好?
继续往下听。屈闲口里不知含混了句什么,接着说声:“请。”胡若旋冷哼了一声,随后就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往堂后去了。不多时,又听得后院的楼梯声隐隐踏响,两人上了二楼。
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地往房里跑,莫非他们要。。。而自己即将落入到牛头人的悲惨境地?
牛头人的说法出自一个神话故事,事关故事里有个牛头人身的牛魔王,因老婆被一个猴精给拐跑了,引发牛气大泄,十成法力去了九成。由于这个故事太有名了,所以民间就逐渐地流传开了“牛头人”这个词,用来代称那些老婆或情人被人拐跑了的可怜汉子。
虽然胡若旋仅是许多情人中的一位,在家里还有她相公关爱着,自己只是偶尔共享一下而已,但陡然间发觉她似乎还另有个情人,而且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彼此幽会,这实在是太怪异了,令人没法不士气大泄!
怎么办?是继续等屈闲回来,还是拂袖而去。前者有有失呆蠢,后者有失风范,选择太难,潇洒哥不是那么好做的。自倒一杯茶喝了,手中握起剑诀,做歌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暧昧男女,乱吾神灵。牛头袭来,何堪此情。能师之眼,探视分明。急急如律令。”
歌罢,凝神屏气,“能”激越而至,天眼开。。。开啊。。。你倒是开啊!!!。。。完了,士气大泄之下,连“天眼”都羞答得躲了起来,难道自己这个牛头人真的做定了?
。。。。。。
门默默地合上,先进屋的女人背对着这边端立,微微晃动的双肩显示着她在抽泣,深蓝色的褙子上绣着几朵将花瓣与花丝张得蓬飞的白色曼陀罗华,每朵都象一对纠缠不休着的凤凰。
那一年他二十六岁,一年前才从三辅博学院毕业,尚未参与日后的科考,也还没去枢密院做那任曾经的小小检校。春明时节,几位欲待来年奋力一搏,考场上赢取功名的友人携手去游玄武湖,一段始于跳水救人的缘份就这么不期而至。
从水里抱起来的就是眼前的女人,那时她才十九岁,软玉一般的温婉,雏菊一般的清丽,秋兰一般的聪慧。
某日,他从学社里回来,住处院子的门房大爷冲着他神秘兮兮道:“有个美女来寻你,我把你的门给她开了。”大院是十多名诸如他这般的年轻人合租下的,门房大爷就是房东,手里有着另外一套钥匙。他无意责怪房东,反而觉得这种看似的冒失乃是一种洞察世情的善意。
屋里,她正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副曼珠沙华在作画,朝着他笑道:“东亭。你的曼珠沙华太血腥了,我画了一幅曼陀罗华,是不是更好?”
曼珠沙华是红色的,浓血一样的艳红。曼陀罗华是白色的,月光一般地洁白。同一种花,不同的色。
她的画就是此刻衣裳上所绣的白色曼陀罗华,每朵都是两个半朵构成,每个半朵都象一只高傲翻飞着的凤凰。
“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这太悲伤了,但这两只凤凰却是始终相依的。”她这么说。
他赞叹她的精巧,将无情又称为彼岸花的曼陀罗华演绎得如此多情,笑曰:“这是你的花,起个名字吧。”
“人相隔于彼岸是无奈;花蒂结于并株为有缘。何不称之为结缘花?”
所以,她身上的曼陀罗华叫结缘花,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匆匆,时光流逝,可往日的情怀总能在无知无觉中凝结成一小段景,回馈给将它们珍藏起来的人。他期盼她能回首,却又怕在她蓦然回首的霎那,岁月的遗痕会将适才的记忆给冲刷走。经过不一样的时光,当是不一样的人,当是不一样的他和她。
贵族世家的女子,家族总会在少女最盛放的季节把她们给嫁出去。她知道这种宿命,开始带着他奔赴一处处该去的地方,和一些能影响家族意愿的人见面。她很精细,也很会筹划,只是几个月的功夫,家族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个人,曾在玄武湖里救起了她。
只可惜她不该说一句话。那天,她带他去堂姐的家里,在哪里遇到了袁文晋。回来的路上,她说:“他三十多岁就能在中书院当上参议,还不是因为爹爹。只要你能讨得爹爹的喜欢,将来定会比他强得多。”
只可惜年轻的心都过于理想,喜欢将世界断个黑白分明,才能又奋发的人也定有一个骄傲的根子。学海二十载,读书千万卷,难道还不明大义之所在,难道还要催眉折腰事权贵?他直愣愣地说:“我不能为胡相效力。”
她怔住了,啐道:“傻了?榆木脑袋。”
他没有顾女儿家的性子,解释道:“我和伯父政见不合,道不同不可相谋。明年我将参与科考,会自寻仕途。”
她似乎不是那个他所认识的她了,寒着脸骂道:“政见?你居然真的信这个,天堂有路你不走?”
被她奚落了自己的抱负。他放声大笑,反讽道:“莫非‘娶妻只为宰相女,做人必学袁文晋?’”
他们俩就因为这次口角而分开。之后,另一名少女来到了他这里。这次,少女画了一幅带上了鸀叶的曼珠沙华,说:“佛曰:三千大世界。这个世界或许没有,但总会有某个世界里,曼珠沙华的花和叶是可以相见的。”
因为少女的出现,她渐渐地消失了,最后见她是在丁丑年的那个腊月冬夜。她在漫天的风雪中敲响了他的门,开门就说:“她让怀玉从宫里带信出来给我,说皇帝已被软禁,你们的事要败了,你赶紧走吧!”
夜幕深沉,风雪弥漫,皇城那边传来了隐隐的叫嚣与马鸣声。他并不知道他们会在今夜动手,因为他根本就没参与,既不认为这种极端的手法合适,也不以为他们可以成功。
门外还有两名佩刀军官,牵着三匹马。她说:“走吧。我找到了姐夫,他给我派了两个人,你跟着他们赶快走,能走多远就多远。”
她的姐夫黄冠庭是当时的京卫指挥同知,负责京都的警戒之职。她口中“她”就是那个画鸀叶的少女,在丁丑年的夏末已成了大宋的皇后,嫁给了比她小一岁的皇帝。而他,已在去年的科考里中了二榜的第七名,成为了一名进士,并在枢密院谋了一个微职。
胡氏正要借这个机会来铲除学院派异党,只要是学院派的人,不管有没参与,都要把他们给牵连进去。
从那天开始,他就带着友人的独子开始了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