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男迈步向俘虏们走去。挨个看着这群耷拉着头显得狼狈不堪的武士们。
突然,他用拳头猛砸一人的肩背,一声大吼:“挺起来!大突厥武士的脊背从不会弯曲!”这人吓的一机灵,一群人即刻拔起自己的腰板。
夷男由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狼头金刀。
“杀了他们,杀了这群恶魔!”
“杀死这些恶魔!”周围站满了夷男的武士,他们高举着大刀和长矛,呼喊着。
夷男用刀割断了捆绑俘虏们的绳索。
怎么回事?头人难道要放了他们?人们惊奇地睁大自己的眼睛。
“头人!”一声清脆的嗓音,一个姑娘从人群里站出,她清秀的面颊涨得通红,愤怒的黑眼睛喷着火,“这些恶魔杀了我的父兄,请您杀了这些恶魔给他们报仇吧!”
“你是谁?”夷男问道。
“她是处罗头人侍卫长的女儿吉拉塔,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利咥独奇杀了。”屠耆堂答到。
“给她两匹马,五头牛和一百只羊。”夷男道。
“尊贵的头人,吉拉塔不要丰厚的赏赐,只求头人能让我亲手杀死他们。”
夷男注视姑娘:“吉拉塔,在这片大草原上,突厥人彼此追逐着,杀戮着,仇恨越结越深,我们相互的血债永无止境!你杀了我的父亲,我便要你父的血来偿还,要你母的血来抵我母的仇!那么,我们就只有一直不停地杀下去,直到杀到最后一个突厥人倒在血泊里!”
夷男抬起头转向周围的将士,提高声音道:“他们也都是我们薛延陀部的子民,我们为什么不能宽恕自己的亲人呢?”
“头人!”被松了绑的俘虏们扑扑通通地跪倒在地,“您有翰海一般宽阔胸怀,白鹿般仁慈的心,您就是光耀大突厥的太阳!我们愿意听命在您的战旗之下,跟随您的马蹄驰到天边。”
“起来!”夷男对他们说,“但我不会率领你们打到天边,我要你们就在这片草原上支起帐篷,娶妻生子,牧马放羊,天父在上,突厥不能再征战不息了,否则我们就会像曾经的匈奴人、东胡人和月氏人一样,整个种族彻底从世上消失掉。”
人们仰望他,仿佛在仰望太阳。
“不过为了我们薛延陀部子民将来的安危,我们还有一场大仗要打,这是必将到来的一仗。”夷男又道。
“我们的目标,阿史那部的王庭,颉利的大军现在倾巢南下,王庭兵力空虚,只遗下妇女、老人和孩童。我们只要一举占领他的王庭,就可以得到三十万石粮食十万匹绢的酬劳,有了这些粮食,我们就可以壮大我们的部落,我们薛延陀部就会成为草原的霸主。”屠耆堂接着说到。
“并不是我想与阿史那部开战,在草原上掀起杀戮,而是颉利,等他从南面回来以后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薛延陀部。所以,为了能够享受和平,我们必须与阿史那部一战。”夷男说。
“为薛延陀部而战,为尊贵的夷男头人而战。”武士们齐声喝道。
夷男和他麾下的武士们喝光了老营里的全部马奶酒,杀掉了那个叫颛渠的美人和利咥独奇的全部心腹将领。然后再集合起来,向着颉利的王庭杀去。
数万人的马队,一路向东杀去。夷男挎着他的犀角长弓跑在最前面。虽然已经决定了向阿史那部开战,但他的心里却还是有很多问题。
他在想他生活的草原上的人们,究竟有怎样的祖先呢?他们没有文字,没有圣者和哲人,祖先的业绩和故事就是老祖母在夏夜讲诉的传说,混沌初开,盘古巨斧凿出天地,天之下,地之上,在那温暖湿润大江长河环绕的中原,黄帝倡农耕,神农尝百草,后稷教稼穑,伏羲演八卦。
而在北边的蛮荒之地,先是有匈奴、月氏和东胡的先祖们征服了草原上脚力最快的骏马来做为自己的坐骑,他们放牧牛羊,逐水草而居,所有的男人都有拉开大弓的伟力并且全是披甲骑兵。长兵器为弓矢,短兵器为刀铤。像狼一样,形式有利就进攻,不利则退却,不以逃遁为羞耻。从君王到兵士,全部食兽肉、衣兽皮、披兽毛皮袄。健壮的年轻人吃肥美的肉食,老弱病者啃残剩的骨头,人们敬重武士而轻践衰老的人。父死子妻后母,兄死弟妻寡嫂。
这些骑马游猎的人就是为了角斗厮杀才来到世上的,像狼熊虎豹,只要活着便不能停止战斗。他们吃食兽肉似乎身上也就具有了猛兽的脾气,当他们的铁骑冲进黄帝子孙们居住的城池时,那些身着布帛、手捧竹简、以斯文柔弱为美的人被吓呆了,他们愤怒的吼叫同野兽一般无二,他们纵火焚烧了那座座雕梁画栋的楼宇,砸毁了一捆捆楔刻着文字的竹简,据说那是圣人们的教义和游猎人永远弄不懂的诗书和各种戒律。
他们还抢夺走许多腰肢柔软、细眉小口会嘤嘤啼哭的女人和精美的金银玉器,他们并不喜欢黄帝的国土,这里太温暖了,炎热的阳光让他们裹着兽皮的身子流汗冒火,林立的楼墙让他们的战马腾不开四蹄,煮食的稷米造不出结实的筋肉。他们带着战利品回到大草原上,回到他们的毡包里,异族女人永远不能成为他们真正的妻子,为他们养下壮实的后代,她们太弱,惊怕使她们躺在卧塌上咽咽一息,草原的大风暴还会让她们害起高热病,最后像羔羊一样无声地死掉。
对黄帝的子孙来说,猎骑种族是这个世界的灾难,如同洪水、蝗虫一样可怕。于是,从秦始皇开始,黄帝的子孙在每次平息内斗,国力强盛以后,总要进行精心准备组成浩荡大军讨伐一次蛮地种族,草原的子民败退了,折损了无数孔武的士兵,残剩的人们屈服了,向黄帝子孙俯首称臣,以白鹿骏马做为贡物。
可只不过二十年之后,就又有数十万铁骑自远天飞驰而来,狂飙般袭卷一次世界。黄帝子孙们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修筑长城来抵御他们。于是,他们开始修建长城来防御游牧人的进攻。
秦灭六国以后,游牧人也建起了自己的大国——大匈奴国,匈奴国的国主冒顿单于,西攻月氏,将他们一直赶过天山,赶过茫茫的大沙漠,永世不得回归。东击东胡,狂妄自大未有丝毫防范的东胡王兵败身死,冒顿尽夺他的妻妾、子民和牲畜。
这时,声威赫赫的秦帝国已经覆灭,冒顿又挥师南下,掠得秦九原郡等大片土地,匈奴和中原新的大汉帝国重新划分了疆界,彼此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千年来,大草原终于有了一位睿智的君王,一崭明灯,一个太阳!数十万铁骑有了统一的号令和旗帜,有了律法和制度。
可是好景不长,几百年以后,威震草原的匈奴帝国也在与中原汉人的征战中没落了,消失了。
夷男很担心突厥人有朝一日,也会步这些曾经的草原霸主的后尘。
难道草原人难道不能换一种生存方式吗?难道他们不能安居乐业享受美好的和平吗?草原人以自己的骁勇让世界发抖,以自己的鲜血换取了勇士的荣誉后又能怎样呢?人间在诅咒草原勇士,就像诅咒虎狼恶魔一样。夷男为自己的想法惊奇了,天父啊,草原上的贵族们谁也不会这样想,不愿征战者只是那些病弱衰老为人所看不起的家伙,而你,夷男,身长八尺,腰大七围,臂能挽最硬的犀角弓,力能搏最凶猛的虎熊,竟会产生如此的
不!我一定要让我的后代们在一片和平的草原上过幸福日子。除了打猎、牧羊、驯马之外,还应该有一种生活,学习一种文化和文明。夷男从未深入过中原汉地,只是随着父亲的侵袭大军驰过几座边塞小城,突厥武士们在燃烧的火光中啸叫着,粗暴践踏着汉人整洁的家园,夷男没有像别人一样在杀掠,他勒马站下,凝视着那在火中变得焦黑的房舍,那些悲恸的老人和惊跑的孩童。
有时候,当突厥人追逐着水草在距汉地不远处驻牧时,夷男就独自一人穿过草场,走近边塞,眺望着汉人那优美的田园景致,倾听湖边的柳树下传来的朗朗诵读声,那真是一种很美的语言,蕴含某种节奏和韵律,起伏错落,就像一支歌,夷男曾问询过一位走向自己的汉地老人,柳荫下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如此用心地念念唱唱?
老人注视着这个异族小伙子,告诉他,这些人都是清苦的读书人,他们年轻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苦心研习古代圣贤留下的著作。夷男再问:这些著作对于今天的人有何用处呢?老人朗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用处大着呢,圣贤的著作是治国安邦之本哪,假如你不研习那些道理,你便不懂得月何以有盈亏,自然何以有四季,国何以有贫富,如果你是国君,你便不知道顺应天地四时的规律,阴阳五行的变化来知晓民众的急难,考究国家安危存亡的道理;不懂得依照时节播种百谷草木,驯化鸟兽昆虫,教导民众,修善自身而使天下诚服,达到九族亲密,百官尽职,万邦和睦。接着老人讲起远古时的三皇五帝,讲他们具有何等的仁爱和天之涵养,万民仰视他们就像葵盘仰望太阳;百姓渴慕他们的恩泽就像百谷祈求雨云。
想到这夷男的心中明亮起来,他知道突厥人该怎样活着了,突厥人不该只学猛兽,战斗一世,冲杀一世,我们该让自己的战马歇歇脚,让刀剑入鞘,让暴跳的心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