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深夜。深秋还没有到来,秋天就结束了。由翰海吹来的寒冷北风翻越狼居胥山,一个白天就吹硬了漠北草原的秋草,到了晚上,气温急剧下降,北风更紧地袭掠长长的卢朐河,
呼啸的北风尖吼着袭掠漠北大草原,夜像一眼无底的深井,没有一丝星月的光亮。中原汉地,现在正是天凉好个秋的季节。但在漠北苦寒之地,竟然下大雪了,今年的雪,比往年足足早了一个月。
盐粒一样粗砺的雪片不断由天上涌下,愈来愈急骤,子夜不到,草原便被盖上一条雪毯,那大神一样站立在草原东北部的狼居胥山也披戴了白皑皑的衣冠。山下,由万顶兽皮大帐组成的单于庭亦与雪野归一了。伴随风雪的还有可怕的奇寒,那覆盖大地的雪毯即刻被冻成**雪壳。
在这种时候,驻在这里的薛延陀部的人们都安静地呆在自己的帐幕里,往铜炉内添加充足的干牛粪,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一浪一浪的暖流在帐内滚动着,人们呷过两大碗热烫的奶茶后便钻进熊皮褥或虎皮褥中睡熟。任帐外的风暴肆虐着,千百年来,草原人早已习惯了漠北大草原的严酷。
但今夜,一座帐幕里还点着通明的烛光,帐中聚满了身高臂阔的武士,旺旺的炉火加上情绪激昂的男人使得整座帐子热气腾腾的。这座帐幕主人端坐在卧塌当中的熊皮褥上,身穿以两张雪豹皮缝制的精美皮袍,一头粗硬墨黑的发丝整齐地披拂在宽阔的肩膀上,发丛中系着多条拴结着蓝宝石和紫色晶石的丝带,额头正中悬一枚新月形状的银制饰物,双耳垂挂沉甸甸的黄金环饰。他的脸堂是青铜的颜色,眼眸内有股天生的凛然之气。他二十左右岁的年龄,可看上去却极具部落首领的威仪。他便是坐拥七万户的薛延陀部首领,利咥处罗的儿子利咥夷男。
他的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随颉利可汗南下。不过这也没有保住性命,两天前利咥处罗突然病亡,利咥夷男身为长子当然是继承人。然而,那会儿,利咥夷男恰恰不在部落里,他正率着他所统辖的万骑去遥远的猎场猎杀黄羊和野鹿,为过冬做准备。于是他的叔叔利咥独奇就带着他的万骑从河西岸赶来,宣布自己为薛延陀部的新首领。
这个风雪之夜,夷男的支持者聚集在夷男的大帐里,站立在他面前,其中有几位是他的弟弟,他们煽点他的愤怒,劝他领头起兵,“那只恶虎夺去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那顶华贵的大帐,那些骏马和漂亮的女人!”
“拔出你的宝剑吧!夷男,大突厥武士的耻辱是要靠敌手的血来洗刷的!”
夷男许久不发一语,他的父亲生有很多儿子,他们都是身强体壮胆敢赤手斗狼的好武士,不像中原的贵族子弟,在锦衣玉食、笙乐管弦、仆奴美人的包围中长大,突厥贵族学走路和学骑马是同时开始的,没有女人溺爱他们,哄拍他们,突厥的母亲们知道若是这样,便培养不出武士。他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就被父亲驱上战场,去面对真正的敌人,同他们角斗厮杀;驱上猎场,同猛兽较量格斗,他们必须要比士兵更勇猛更顽强。
“嗨!听我说,”夷男的一位弟弟对他的兄弟们嚷,“那个叫颛渠的美人儿,父亲已经废黜了她,因为发现了她和那个恶贼私通,父亲本想杀了她,可不料,突发了病症,两天后就死去了,没准儿父亲就是那只母狼下毒害死的。”
“没错儿,一定是她害死我们的父亲,又勾结那个恶贼迅速赶来继!”
“杀了这对恶狼!夷男,还等什么?”
夷男抬眼一一掠扫那些张愤怒的脸孔,沉沉地开口了:“杀了他们!我的万骑加上你们各位所统领的士兵,统共了;两万忠勇的控弦之士去与篡位者利咥独奇和他的支持者所辖的五万大军开战,在这漠北大雪原上掀起一场血战!”
夷男站起来,双目有力地闪射着,“杀吧!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斩杀吧!死得都是突厥人呵,都是吸吮着突厥母亲浓稠的奶汁,嚼食着鲜美兽肉长成七尺男儿的突厥武士!我们彼此杀吧,角斗吧,用长刀戳进胸口,用利刃割断喉咙,直到杀钝了刀,劈弯了剑,直到用尽了气力,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死去,让皑皑白雪被鲜血染红,让漠北雪原变成突厥战士的坟场,让草原长风经久不息地传送着突厥女人的嚎哭!”
人们不坑声了,垂下眼睛。帐中一片静默,只有炉火在丝丝燃烧。
半晌,夷男的一个弟弟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夺回属于你的地位了?”
“你准备怎么干呢?做逃窜的兔子?做亡命的胆小鬼?”
“让恶贼继续呆在父亲的大帐里,占有父亲的大群美人?”
夷男的弟弟和他父亲忠诚的部属们怒喝道。
夷男在帐中跺着方步说:“利咥独奇一直与颉利可汗交好,而且颉利可汗此番南下,又带走了我薛延陀部的一万精锐铁骑,如果我们现在和独奇开战的话,就算能杀了独奇,又怎么样呢?我们的一万精锐铁骑都会被颉利可汗吞并,而且等颉利回军以后,一定会借口为独奇报仇而攻打我们的。以我薛延陀部的七万户百姓根本无力与他的数十万铁骑抗衡。失去了男人们的保护,我薛延陀部的女人们就会沦为受阿史那部欺凌的奴婢!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薛延陀部了,他们消失了,彻底不存在了”
“不,夷男,利咥独奇像秃鹫一样凶残,像恶虎一样嗜杀,这两天他已将处罗头人的几位侍从武士斩杀了,他们没有任何过错,只因先头人平日十分喜爱他们,便怀疑他们会行刺他。他还会不停地疑心,不断地杀下去,杀侍女杀奴仆,因为他作了恶,他内心恐慌,他要用不断的杀戮来消除他的惊惧。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击败他,颉利可汗现在南方与李世民作战,王庭空虚,我们击败独奇以后可以发兵攻打他的王庭。等我们占据王庭以后,那些对颉利心怀不满的人,就一定会纷纷响应我们,背叛颉利。消息一旦传到长安,颉利还能不能返回草原都是一个问题。”利咥处罗的老部下,屠耆堂说道。
夷男点了点头道:“可是万一李世民不相信这个消息这么办?”
屠耆堂笑了笑说:“他一定会相信的,因为李世民的使者李恩夏,已经来到我们薛延陀部了,还带来了李世民想和我们结盟的消息,以及他给我们的许诺。”
此言一出,大帐内立刻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要不要和李世民结盟和李世民会给我们什么好处。
屠耆堂站起来,走到大帐中央的火盆处,伸出双手,将大帐里的吵杂声平息下来说:“大唐使者说了,如果我们愿意突袭颉利的王庭,唐朝愿意给我们三十万石粮食十万匹绢做酬劳。”
“三十万石粮食?我们薛延陀部三年也吃不完啊!还有十万匹绢,我们可以换多少牛羊啊?”夷男的一个弟弟惊呼道。
夷男略作思虑便道:“好!我们连夜出兵,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到老营去,斩杀利咥独奇以后,就迅速杀往颉利的王庭。”
“是!”帐内的人齐声答应。
第三天凌晨,黎明还没有来到,薛延陀部老营里的人们都在睡梦之中,远处便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一串串尖利的嚣叫。
“是夷男回来了!”老营里的人们跳下卧塌,裹上皮袍,冲到帐外,滚滚铁骑由西而来,纷扬起漫天雪花,好像一条玉龙在空中飞舞。骑手们几乎站立在马背上,手中摇着长长的战刀,最前面的那个满脸胡须的肥壮家伙驱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冲入了老营中。
空中的雪沫渐渐下落,在这个血红的黎明里,薛延陀部的老营笼罩在了浓重的血腥气中。
北风呜呜地拍击着一顶顶牛皮大帐,夷男站立在利咥独奇曾经的帅帐前,身裹虎皮长袍,外罩一件缝制精美的黑貂皮大氅。
红红的朝阳在远天尽处用力跳了两跳,终于升了起来。
一队突厥武士押解着一群俘虏向他走过来。
“我亲爱的哥哥!”夷男的同母弟弟利咥陶莫皋,向夷男施礼,兴奋地将手中一个狍皮包裹奉给夷男。
夷男打了开,是一颗乱发披拂的血淋淋的脑袋。
“是利咥独奇这个恶狼的头!”陶莫皋骄傲地,“它给我的宝刀增添了新的荣誉!”
夷男示意身旁的侍卫拿过这颗头颅,抬眼望着自己的弟弟,他只有十六岁,汉地人在这个年龄还只能被称做是少年,而在突厥就已经成为战士了。北风中,陶莫皋的脸膛有如一笼篝火,不断向四周放射着一股腾腾的热力。他全无血战后的疲惫,激动地给哥哥讲起他与斩杀利咥独奇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