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品以上文官在宫内用过早膳,就遵旨到了弘文馆。弘文馆设在弘文殿的左边,这里原来是李建成的藏书之处。
李世民迁入东宫后,这里就改成了弘文馆,不过他的天策府被谢叔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包括他以前收藏的书籍,为此李世民咒骂了谢叔方好几天。
李世民设立弘文馆的动机,与他当初设天策府文学馆是一脉相承的。他命令虞世南、褚亮遂良、姚思廉、欧阳询、陆德明、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在这里或典校理,或司撰著,或兼训生徒。
不过李世民现在作为一名新皇帝,设立弘文馆不是让他们专一在这里研讨学问,也不把他们当成学究对待,主要想让他们商榷政事,参与议定礼仪、律令和朝廷制度。
李世民闲暇时候,就会漫步来此,或将他们引入内殿,与他们谈古论今,识前王之所以成败。有时候谈得兴起,会一直谈到深夜方罢。
群臣入馆片刻,就听馆外一声大喝:“皇上驾到。”
群臣急忙列队站起迎候,就见李世民不乘步舆,健步迈入馆来。
他一进门,先挥手道:“众卿不用多礼。今后入馆来议事,不用像上朝时那么严肃,散漫一些最好,此为今后的成例。”
李世民面南坐下,群臣依品秩也排列坐定。
群臣看到李世民今天心情好,心中觉得安定许多,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玄武门之变后,突厥退兵之前,李世民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奏事时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雷霆震怒,因此言语行动之间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
其实他那时也是像由心生,李承明勾结突厥入寇,想借异族人的手给建成报仇,长安城危在旦夕。李孝常,李幼良,李艺,李瑗相继造反,黄河以北乱成了一锅粥,巴蜀则完全独立,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
现在局势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突厥已经退兵,李艺在李世绩和李靖的联手夹攻之下,已经溃不成军,正按照自己的设想往渤海郡逃窜。李幼良也已经被长孙顺德活捉,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就能平了李承明,等李承明一平,太子旧部就没了盼头,再取巴蜀,平李孝常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他怎么会心情不好呢?
李世民用目光在馆中扫了一圈,朗声说道:“朕刚即位,李承明便勾结突厥即兴兵做乱,遂有渭水之盟,如此算是暂时将边疆之事稳定下来。李承明不过是一个黄口孺子,指日便可生擒。从今日开始,大家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治国之上。”
杜如晦奏道:“陛下心怀仁慈,不愿兴兵扰民,可那雕阴的梁师都这几日一直在攻打朔方。”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突厥退兵时,朕就已与大家说过,所以不愿与颉利开战而和者,惟想以静抚民也。梁师都跳梁小丑,不必理他,如晦,可由兵部传令各州,让他们务必坚守,不让梁师都破城即可。平了承明以后,朕想在五年之内不再妄动刀兵。”
“朕今日让众卿家来此议事,这就是原因之一。炀帝暴政,使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在座之人,多历两朝,对炀帝之失感触良深。萧公,褚亮,等一会儿你们可就此话题多说两句。唉,这些年群雄混战,虽被太上皇一一扑灭,然山河破碎,百姓凋敝,可谓民不聊生。目前除京畿之外,其他各地百姓逃散,田园荒芜。经户部统计,现在的民户数目,不及前隋最盛时的五分之一。大家都好好想想,有什么好的,与民生息的办法。”
众人纷纷点头,心里都开始叹息战争的残酷。
像其中的封德彝、萧瑀、陈叔达等人皆两朝为官,熟知史事,尤其对隋文帝治下的仁寿年间和隋炀帝大业初年的繁荣景象追怀不已,当时的社会富庶程度和民户的兴旺,是自晋朝以来从没有的。
李世民接着道:“原因之二,是我朝的吏治不好。太上皇这些年将精力放在征伐上,他性格简慢,将国事多委以臣下。臣子中不乏忠谨之人,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背着太上皇自行其是。”
说到这里,李世民向坐在前排的裴寂扫了一眼,裴寂看到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虽然心里怨恨,但也没有办法,只得低下头来。
这时,李世民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废太子帮助父皇辅国,然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肆意放纵臣下,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缓。唉,这吏治之道,为何就不能清明简约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武德之初,李密降唐。京城之官欺他是一名降人,又以为他家中有金山银山,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前去勒索,这分明是前隋遗风嘛!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虞世基毫无二致!对了,如今天下民户不及前隋五分之一,然我看各级官吏却不比前隋少。”
虞世南听到李世民提自己的哥哥,不由地羞愧地低下头去。
虞世基虞世南兄弟会稽余姚人氏,出生官宦世家。两兄弟自小就负才名。隋炀帝当政期间,刚愎自用,不纳谏言。虞世基迎合隋炀帝的心意,逢迎拍马,因此获得一再提拔,官居内史侍郎,专典机密,即以中书侍郎衔行宰相职务,同时他家庭生活豪奢,类于王侯。而虞世南则耻于炀帝之为政,仅为起居舍人这样的小官,生活极其清贫。可是,兄弟二人却是住在一起,十分友爱。虽然为官的理念不同,却能够做到如此,弟固化及江都兵变,要杀虞世基,世南抱持号诉请代不得,显示了浓烈的亲情,同时,虞世基的儿子们也是慷慨赴死,不避刀兵,家庭豪奢若此,而父慈子孝,可见虞世基应该也不是个忘本的人。
“玄龄,你将这件事儿好好查一查,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该裁撤的就要坚决裁撤。”李世民接着又高声说道。
群臣吓的不敢多发一声,待他话音一停,满馆寂静。
这使李世民又觉察到自己的严厉,遂展颜一笑,说道:“瞧我,一激动就跑了题儿。我刚才说的两个原因,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因之形成了今日纷乱的情形。这正是我们今日要议论的话题,如何治理当今的天下。嗯,萧公,你先说说。”
萧瑀缓缓说道:“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比如租庸调令和均田令订于武德七年并推向全国。现在看来,此两法在京畿收到了效果,而在京畿之外效果甚微,盖缘于时日太短。一项田亩制度尚且如此,要彻底改观天下之容,那是需要许多时日的。陛下让臣谈谈前隋之事,虽是过眼烟云,帝将江山交给炀帝的时候,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计口四千六百零一万;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永丰仓、太原仓及天下义仓充满,京都及诸州库,布帛各数千万;且四夷宾服,输贡者众。自秦汉以来,未见有如此富庶之朝代者。”
李世民插话道:“你提到秦汉,令我想起了这秦朝和隋朝,确实有相似之处。其祚运者短,又遇上暴君。不同的是,秦始皇首先是削平六国的雄主,其次才是肇始秦亡的暴君。隋炀帝和他相比,就显得一无是处了。”
群臣听了李世民这个观点,很觉新鲜。当时人们一概骂倒秦始皇,甚至把他统一六国也说成是“六国无罪,秦氏专任智力,蚕食诸侯”的一大罪状。李世民却认为秦始皇是个应运天人的创业圣君,把他和周武王伐纣平列。至于其后来暴政,则是其过,但不能掩其功。
这是李世民潜心读书的感悟,褚遂良等人私下里深叹他不死读书,有自己的独立思想。
萧瑀点点头:“陛下所言不错,秦隋祚运太短,和暴政休戚相关。臣曾经计算过,炀帝恃天下富饶,因而劳役不息。如建东都,开运河,修长城,进攻高丽,到各处巡幸等,十余年间,共征用人力……”说到这里,萧瑀记不准数字,一时语塞。
褚遂良接口道:“合计用人口约三千零一十二万人。”
此语一出,举座惊叹。
以前他们皆知隋炀帝滥用人力,但不知确切数字。隋最盛时人口为四千余万人,隋炀帝这样使用人力,基本上将国中丁男用过三遍。
加上其后诸强争斗,伤亡又多,人口当然要锐减了。
李世民道:“然大乱之后能否实现大治?萧公刚才言道有待时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还有,若实现天下大治,要采用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说道:“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陛下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天下大治。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今偃武修文,以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瑀冷冷说道:“三年?房中书以为这是一场战事吗?何期其速耶?须知治国与征战是两码事儿。你以前多随皇上出征,未曾理政,这怪不了你。然你妄发空言,若因言误国,那就是大罪了。”
这句话让房玄龄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