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笑道:“老杜在厕所摔了一跤……哈,摔得好,老杜这人嘴最损了,摔他一身屎尿是他的报应”说着,搂过那绣姑来,说道:“你嫌他臭,那是因了你的一颗心都在我身上,我要是摔了,管保你也替我收拾”二人相拥着进了房,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厉君长暗暗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女人应变得好快啊。她说事情只怕要败露,到底她怕的是什么事?还有那姓杜的男子,他又碰到了什么?那两个女人又为何要撒谎?”他来不及多想,轻手轻脚地走到东厢房窗外,在窗纸上捅了个洞,想听听那女人还说些什么。
房中几席雅洁,彩绣朱碧,陈设甚是奢华。绣姑坐在那男子的身边,倒了酒,劝那男子饮,自己却神思不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时不时回头望向门外。
那男子只是略微饮了几杯,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厉君长心想:“这两人都像是在等什么人?他们有什么图谋么?”微一凝神,就见一个人影正缓缓向东厢房靠近,他吃了一惊,蹲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那人离东厢房越来越近,厉君长偷眼看去,认出这人正是方才和秀姑在一起的女子。“咦,这女人不是到前院去了么,怎么突然间从这里又冒了出来?”
他思谋了一阵,若有所悟:“是了,宅子里一定是另有道路与后院相通。这女人回来做什么?难道她也学我前来偷听不成?”
那女子在门前停下,和厉君长相距不过丈余,厉君长屏住了呼吸,却不自禁双手微抖,轻轻咽了一口唾沫。
那女子用手指甲抓了抓门,“喵”的学了声猫叫。
随即听到绣姑在说话:“我那讨厌的猫又来了,平日都是我将它宠坏了,周爷,再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一会儿我保管让您不虚此行。”
那男子也没有在意,只是说:“一只猫你理它做甚,赶快去看看老杜怎么样了?我还有要紧事和他商量呢?”
那绣姑走出门来,将门随手掩上,握了门外那女子的手,到了僻静处,低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更低,厉君长竭尽全力也只听得两句:“你放心,我已安排妥了就等纥干承基”
正欲再听,房中男子突然唱起歌来:“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鬼哭狼嚎般难听。厉君长心中大怒,却又不敢发作。
那绣姑一惊,匆匆握了握那女子的手,说道:“我先进去稳住他,你赶快带人来!”
就在这时候,本来十分荒凉的院子突然不知从哪里拥出四条汉子来,为首的一人道:“你们去后院,这里交给我们把!”
绣姑和那女子匆匆向后院跑去,四条汉子向东厢房扑去。
房中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着便听到那男子的哎哟声。厉君长心中奇怪,急忙凑过去那男子痛苦地捂着肚子半蹲在地上,指着那四条汉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爷我是长孙国舅府里的人。国舅要是每天看不见我,你们全都得死。”
“老杜呢?我要见老杜,你们把老杜怎么了?”那男子又高声叫到。
为首的那汉子冷笑一声道:“这就送你去见他。”
话声刚落,他身边的一条汉子就解下腰带,勒在了那男子的脖子上,不一会那男子便气绝身亡了。
厉君长心里一惊,有心冲进去拿人,可转念一想,这些人连长孙无忌的人都敢杀,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很有可能是太子爷和齐王的人。那么这里就是太子爷或者齐王旧部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而且为首的那个人,厉君长怎么看都有些眼熟,再加上刚才那两个女子提到的名字,“纥干承基”,如果自己猜的不错的话,这个纥干承基应该是汉王李元昌的人,突厥夜袭时他替李世民挡了一箭,现在已经是李世民的贴身侍卫了,可他为什么也会和反对李世民的人混在一起呢?还有就是那亦人亦狗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仔细想想,厉君长决定暂时离开,以后借自己的职位之便,密切注意这个勾栏院。
此时已是曙色熹微,晨光霭,隔着墙远远能听到外面街路上的车马人声,院中众人也再无一刻消停,匆匆忙忙进进出出,阖院上下全都紧张兮兮的。
厉君长缓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从狗洞中钻出,街上行人熙攘,幸而无人留意自己。拴在树上的马还在,想是马鞍上挂着金吾卫府的灯笼,是以无人敢动。厉君长上了马,绕到那宅第的正门,记住了位置,想等一有时间便再来查探。
整整一天,厉君长都是心神不定的,好不容易捱到傍晚,胡乱地吃了口饭,上马便奔尚冠坊内而来。
尚冠坊内,有很多的高级勾栏院,这里街路整肃,人烟阜盛,少见行人而多见车马,家家户户高门深院、灯亮如雪,隔着围墙,能隐隐看见里面的厅台楼阁、树木山石。
一阵悠扬的琴声穿门踱户而来,凄楚哀怨,婉转忧伤,随风送入厉君长耳中。厉君长缓绺而行,心想:“好大的声势啊,只是这琴声太悲了些。听得人心中惆怅无限,哪里还有心思饮酒。”
只听一个女子唱道:““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世路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斯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我所思兮在祁连,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斯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以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那女子声音并不清亮,反倒有些沙哑,可这沙哑非但无损音乐之美,却如月华之晕般为乐曲平添了别样的韵味。唱词情致缠绵且浅近易懂,仿佛是说一名女子思念心上人,引领侧望,想长久追随在他的身旁,却为世路风雪所阻,无法如愿。思之深而怨之切,爱成痴而歌咏怀,徘徊怊怅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神往。那歌声缥缥缈缈、溶溶荡荡,一时如在耳畔,一时又杳邈难寻,便如楼台落日静夜清雪一般,令人幽思茫茫,万事偕忘,却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裳。
厉君长听着,心想:“我素习不爱听曲子,想不到还有曲子这般好听,这人歌唱得也好。常日我只当世上的文章乐曲全是富贵闲人们吃饱了撑出来的,一无所用,看来并非如此,这些东西倒确实能移人性情。那女子的歌声如此令人心动,她心中真的在思念谁么?”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那家勾栏院的门前。
只见门前立着辆马车,一个老者正搀了一个女子从里面出来,后面还跟了个仆役打扮的人相送。那女子穿着一袭黑色的素纱锦衣,面上蒙着黑色的纱制面巾,窈窕纤弱,盈盈欲仙,冷眼看去,便如夜色一般幽邃神秘。
厉君长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听到那仆役打扮的人说道:“邱老伯,你家姑娘的歌唱得真是好听,琴和琵琶弹得也是没说的,满堂的人听得都如醉如痴。只是曲子悲感了些,来日得学几首新的,让人听了高兴得起来,不能老是让人揪心不是。”
那老者唯唯地答应着。厉君长一听这话,心中恍然:“原来之前我在街上听到的那首曲子便是她唱的”
只听那仆役又问道:“人家都说是色艺双绝,你们家姑娘艺是绝了,可总蒙着脸不让人看,今日张大爷要她将面巾摘了,她却死活不肯,为这事闹得他老人家好不高兴”
那老者赔着笑说道:“我们家姑娘脸受过伤,摘了面巾怕吓着别人,所以这面巾我们是从来不摘的,当时来的时候跟你们也都说好了。她一个姑娘家,当着许多人露出一张丑脸,大家看着不好受,她自己心里也难过”
那仆役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原来是这样,唉,怪可惜了的。这是这次的赏钱,下次有了新曲子,告诉我一声,我还请你们来。”
厉君长目送着那马车远去,想着那女子亦是遭际可怜之人,心中忽生悲感,蓦地又想起旧主人,太子李建成来,不自禁感慨嗟叹了一回。
“大爷好!可有相熟的姑娘?”那仆役看着厉君长,笑嘻嘻地弯腰问道。
厉君长想了想道:“绣姑。”
“大爷里面请,小的这就替您去请绣姑姑娘!”仆役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到。
厉君长点了点头,抬腿迈向石阶,进院以后再次仔细观察起这个院落来。
这宅子不算大,东西双院,前后两进,总共十来间房屋,东院另有个三层高的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