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明原来收养的那三百多孤儿现在已经不足百余了。他又让人从幽州挑选了一百多名身体健康的孤儿和寒门子弟,和那些孤儿合在一起,交给薛仁贵统领,让他们做自己的亲兵郎卫。
幽州城外三十多里的永定河附近有一个养马场,这个养马场是隋炀帝征高句丽时建的,傍燕山而西向,周袤三百余里,是个练兵的好地方。李承明在这里建了一个演武场,将这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们集合在这里。
这些少年们不是孤儿就寒门子弟,虽然他们大部分没有拉过弓,没有骑过马,但是他们个个都渴望着出人头地,虽然每日里练得腰酸背痛、鼻青脸肿,兀自要受鞭打斥骂,但却没有一个人抱怨叫苦。
薛仁贵是个很尽职的统领,闲暇时便教他们一些骑马射箭的关节诀窍,这些人有的见过薛仁贵的本事,也有的听说过他的勇猛。都对他佩服得不得了,乐得围在他的身边,学些本事,好少吃些苦头。
少年们除要习学射箭、骑驰、投石、拔距、角抵之术外,还要肄习战阵及队列仪仗。今天主授战阵的是原庐江王李瑗的振威将军王利源。王利源与王利涉是亲兄弟,不过他的才能却远不及其弟王利涉,之所以能够做到振威将军的位置,是因为他们王家在幽州是名门望族。虽然幽州王氏总的来说比不上五姓七门,但在幽州,他们却是蝎子拉屎——毒一份。他们在幽州家大业大,子弟重多,不管是谁坐镇幽州都不可能不给他们家面子。就像前些日子王利涉与突厥人能够轻取幽州,虽说与王君廓不得人心,骄傲自大有很大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王利涉在幽州的人脉太广了,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王君廓安排守城的部将反水。
王利源将古今大将的成名之战讲得糟谬不堪错讹百出,少年们大部分并不太清楚这些战例,他们只是当故事来听的。但薛仁贵不同,他与苏烈杨不悔在一起已经有些日子了,此刻听王利源如此讲述,心里很是不愤,只是耐着性子不好发作。
王利源讲的兴致大起,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韩信伐赵之战,翻来覆去只一个意思,汉高祖洪福齐天,韩信方能以三万新兵破赵二十万众。说起韩信的军事才能,也只说他背水列阵,活用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死地而后存”尚有些可取之处。
少年们听的津津有味,王利源讲得有滋有味唾沫横飞。良久,方停了下来,慢条斯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问啊,楚王抬举你们,是希望你们日后做将军的,不懂兵法可不成”
薛仁贵实在听不下去,心想:“学你这兵法,哪里还有什么日后,两军临阵,早叫人给杀了”他站起身,抱拳一揖,说道:“在下有疑问,想向将军请教”
王利源听有人向他求教,心里很是高兴,不过嘴上还是淡淡地说道:“好,你问吧。大家都听着点。”
薛仁贵一笑:“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在彭城大战,数十万诸侯联军被楚霸王三万精骑所败,霸王追高祖至睢水边,高祖其时退无可退,也只好背水列阵,结果一场仗打下来,汉军死伤十多万,死尸堆在河里,连河水都流不动了我想请教将军,这场仗里,高祖的如天洪福和背水列阵怎么就不好使了哪?”
王利源略显尴尬,翕动着嘴唇,好一阵才说道:“没听人说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汉高祖是真龙天子,但天子也不是无往而不利,还得听上天的安排,上天既然要让高祖在彭城受些挫磨,那是人事改变不了的。”
李陵说道:“那上天为何偏偏选择汉高祖在彭城受挫磨,而不是在他命韩信伐赵时受挫磨哪?”
王利源愈加不悦,但还是没有发作,说道:“那是上天的事,谁知道为什么,你去问上天好了。”
不少少年笑了起来,众人见平地忽起风波,都瞪着眼,精神奕奕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人口斗兵法。
薛仁贵笑道:“若什么事都靠上天,那还选什么将打什么仗,高祖坐等而天下唾手可得,犯得着吃那么多苦,死那么多人么?”
王利源说道:“无知小子,有天命也须尽人事,人事再精也斗不过天。韩信懂些兵法,有些本事,但如上天不佑护他,三万乌合之众能斗过赵国二十万强兵?笑话。”
薛仁贵针锋相对,一步不让,说道:“方才将军自己也说,上天的事谁也不知道。将军既然不知道上天如何安排,又怎能说韩信靠的是天命取胜?当年楚霸王以不到十万的乌合之众对秦军四十余万精锐,破釜沉舟,渡黄河,战巨鹿,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军锋为天下之冠,当时很多人还说天命在他那里哪,不一样被围垓下,自刎而死么?世人目光短浅,以为胜者便是天命所归,而所以制胜者,唯有人事,而非天意。”
王利源羞得面皮紫涨,说道:“我已经说过了,韩信还是有些本事的,人事加天命,才能打得了胜仗。”众少年见王利源理屈词穷却仍不肯服输,在底下开始小声地起哄,为薛仁贵喊好。
“韩信当然有本事,但他的本事在哪儿?属下以为将军说得并不确。汉赵井陉之战,汉所以胜,赵所以败,窃以为胜负之钥不在韩信而在张耳。”一个脑袋后面长着一个大肉瘤的少年站起来说道。
薛仁贵转向那个少年问道:“兄台怎么称呼?张耳是谁啊?”
那少年转过头,冲薛仁贵笑道:“小弟王德佥。那张耳”他顿了顿,说道:“从前是赵国的国相,楚霸王分封诸侯时,封张耳为常山王。赵国大将陈余原与张耳交好,后来两人争权,就再顾不得什么交情了井陉之战时,张耳在汉而陈余在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都恨不得立置对方于死地”
“噢,那你何以说胜负之钥在于张耳,他都做了什么事?井陉之战韩信到底是怎么赢的?”少年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没人再理会王利源,当他如偶人一般,任他一个人在几案后枯坐。
王德佥说道:“当时赵国有个谋士叫李左车,他和主将陈余说,汉军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挡。而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汉军行数百里,粮食必在其后。李左车自愿请命,要以骑兵三万从间道绝汉军辎重,使汉军前不得斗,退不得还,不出十日,便能斩韩信张耳两将的首级于阙下。说起来,他的战法虽然保守,却最是稳妥。陈余觉得他没出息,二十万打三万哪用得着费那么大的事而且只怕陈余、李左车二人之间关系也未必怎么融洽,陈余若是按照李左车的计策行事,纵然胜了,也显不出他大将军的本事来,是以坚决不听。”
薛仁贵说道:“那这场仗主要是败在了陈余身上,和张耳也没什么干系么?”
王德佥笑道:“没有干系?仗还没打起来,韩信怎么会知道陈余不用这一招?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是真被人断了粮道,不但攻不了赵,自己还得带着这几万人想法子逃命”
一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的少年问道:“那最后韩信是怎么知道的?”
王德佥说道:“用张耳啊。张耳在赵国当过那么多年的相国,光生死之交就有上百,且都在赵国身居要职,李左车和陈余又是在赵王大宴群臣时争论起来的,知之者甚众,随便什么人给张耳递出话来,对赵国来说都是致命的。”
众人点头道:“说得果真有几分道理。”
王德佥继续说道:“还不止于此。韩信命二千轻骑偷袭赵军壁垒,说,赵军见我军佯败,必倾巢而出追击我军。他怎么知道赵军一定会倾巢而出?这么绝密的消息,可不是随便派个细作就能侦知的。一定是有了张耳,韩信才对赵军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有了张耳,才有了后面的背水为阵,拔旗易帜何况张耳还临阵策反了赵军的好几个将领,赵军更是乱上加乱,焉能不败。兵法有云:强弱,势也,勇怯,形也。能看透这势,这形,也就看透了天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才是为将者的第一要诀。”
待王德佥说完,众少年都欢呼起来,回头再看王利源时,已不知什么时候去了。
那个眉清目秀的的少年走到薛仁贵和王德佥两人身边,深施一礼,说道:“薛兄,王兄,两位好!”
薛仁贵见了,却不认识,也拱了拱手,说道:“足下是”
那少年一笑,说道:“我叫李义府,早就听说过薛兄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