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二月初八。冰雪开始融化,大地一片生机,对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捕食的季节开始了。
关中从西往东的驿道上驰来络绎不绝的信使,他们都是从西北和东北过来,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袄,这些信使向唐朝廷报告的都是凶信:西北草原的党项首领细封步赖可汗率数万骑兵渡河入塞连破数城,已经打到了凉州城下。
阿史那氏的突厥骑兵则如风一样四处出击,劫掠帝国的北疆,连续对原州、灵州、朔州、泾州等地发动侵掠,攻击宽度达数百里。
凉州是唐军防备北方草原民族的一个重镇,那里被围自然京师震动。原来的凉州总管刘弘基,早在去年腊月的时候就被皇帝调回到长安接替唐俭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了。现在的凉州总管是襄邑王李神符。
李神符,淮安王李神通的弟弟,武德四年是在并州城外曾经大败突厥,斩首五百级,虏马二千匹。在宗室里也算的上是骁勇善战了,要不然李渊也不会把凉州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了。
大兴宫太极殿内唐高祖李渊正愁眉苦脸坐在天子宝座上,一些文臣武将围坐他身边。这么多地方同时告急的确是件麻烦事。
东北和西北同时传来警讯,这着实给李渊出了一道难题。从去年太谷大战,唐军惨败以后李渊把朝中能打的大将几乎全部调到了北边,准备全力对付突厥。可他万万没想到党项人也来凑热闹了。
“陛下,灵州城小兵少,又是颉利可汗亲自带队围攻任城王虽然深的军心,但也一定坚持不了多久了。”封德彝道。
裴寂附和道:“陛下,臣也以为德彝公所言及是,陛下当早做决断。”
李渊原本白净的脸庞今天有点微微发青,他静静地听着封德彝和裴寂的劝谏,手上端着茶盏缓缓捻动着,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父皇,儿臣请调安州大都督李靖率江淮劲西出蒲州旅星夜驰援灵州。”太子李建成奏道。
李渊点头道:“德彝公,你马上照太子的意思去颁旨。”
“凉州方面也得马上派人去才是啊!你们都说说自己的见地,派谁去好些?”接着李渊又说道。
殿上无人说话,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李世民,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皇上和太子都不想用李世民。
李建成有心向皇帝请缨挂这个帅,可是剽悍的草原骑兵让他有些胆怯,几番犹豫,差点想开口请战,到最后还是没有在父亲面前说出声来。
自从武德七年所谓的庆州都督杨文干谋逆一案以后李渊一直力挺李建成。这使得李建成比从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自己的父亲。越是接近,李建成就越能看透这位大唐开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琢磨出来了,父亲现在的心态是想解凉州之围,却又不愿把兵权还给李世民。
可是,李建成更明白,这种拖延毕竟是有限度的。凉州一失,党项的大军就有可能顺着河西走廊南下,那个时候更加可怕的突厥骑兵肯定会趁火打劫,该怎么办呢?他李建成必须马上想出一个破解之道,不然,兵权必然会重新回到秦府去!这个时候,李建成又想起了魏征。
五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朔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尸骸残肢比比皆是,四处流淌的血水漫过了大地上应时生发的新芽,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田埂、山岗、丛林覆盖在一片惨烈绚丽的红色之中。大战方息,受伤却尚未毙命的士卒发出一阵阵令野狗都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让那些几个时辰前在战场上也未曾有过丝毫恐惧迟疑的将士们不禁两股战战,负责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的步卒强忍着翻涌不止的肠胃将一个个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们搭上绳床运往城内救护之所。
并州总管李世绩重重透了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乱的甲叶子,催马继续缓缓前行,默默倾听着跟在身边的统军副将述说军情战报。
“目下清理斩获贼首一千零八十九级,获口外战马一百三十二匹,银鞍三副,金鞍一副,大纛四面,其中一面绣有金色狼头。其余弓弩箭矢弯刀矛刺数目还未曾报来。”
李世绩摆摆手道:“报我方的伤亡。”
“我军战殁一千八百五十七人,伤者不详,别将张振升殉国,统军校尉李肃、周简、宇文肱殉国,校尉杨郅断一股”副将答。
“可有生俘?”李世绩问。
“没有。”副将黯然应道。
李世绩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数年之内,我们恐怕难追骥尾呀!”
副将凑趣般笑了笑:“也不尽然,此番恶战,全歼入寇之敌,斩首千余,杀了一个特勒三个俟利发。我军损伤虽重,却也算不得伤筋动骨,毕竟对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铁骑,这等战果,已是大胜了!”
李世绩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两名正在运送伤员的士卒,探身掀开绳床上的麻布,赫然见一个浑身甲胄都已被鲜血浸透的骑兵队正仰卧于上,身上插了十几处箭簇,箭身已被斩去。头上有一道刀伤,草草用战袍里衬上撕下来的布帛包扎了一下,显是裹扎得过于匆忙,未能止住血流,伤口处的红色斑痕透过布帛已然洇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翻身跳下战马,伸手入甲,从自己的战袍内衬上撕了一条布下来,重新给那队正裹扎了一番,这才挥手命两名士卒将伤员抬走。
他复翻身上马,边行边道:“这一战我军兵力十倍于敌,仅骑兵就出动了四千,又是伏击,才勉强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值得夸耀。这股子贼军胆子太大,竟敢孤军深入,可见突厥牙下,直视我大唐军如无物。我们虽说打胜了,也只不过全歼来犯之敌而已,连一个活的都不曾拿到。”
副将叹了一口气:“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战场上拿一个活口,确实不容易。”
李世绩沉吟了片刻,说道:“向朝廷发的告捷表暂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帅通报战况战果的信使最迟今日戌时就要出发。这段路途不近,两日内要让屈帅那边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药帅此刻应该已经率军北进,我们联系不上他,就不用费这个神了!”
副将皱眉道:“要是知道药帅此刻的具体方位,联系上他却也不是难事!他即使率军北进,终归要向西走,比起屈帅那边,距离似乎还要近些!”
李世绩摇了摇头:“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马传来的用兵方略,我只知道他此番率一万精骑出蒲州西北,越过中条山,连渡大河和洛水,自庆州、泾州、原州之间穿插向北,向灵州方向运动。除此之外,确切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点进军目的我都一无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军近乎妄想,好在敌军情形与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军务,就算我们不通报他,这边的消息他最迟两天以后就能得知。”
副将点了点头,打马离开。
李世绩紧锁的眉关下那一对深邃漆黑的瞳仁远远地向着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计算着里程,良久,心中叹道:“突厥人以马背为家,在马上就能憩息补充体力,这一节我们中土骑兵只怕永远也赶不上他们。”
灵州城外,颉利可汗盛怒之下将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掼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时迸裂,四处飞溅的酒水淋了报信的俟斤阿史那乌没啜满头满脸。颉利站起身来,嘴角胡茬上兀自挂着些许酒渍,他挥动着双手骂道:“该死的麻贺咄,由于他的愚蠢和鲁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军杀死了!好在他战死了,否则我一定要亲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来烤着吃掉!”
“可汗,麻贺咄特勤是中了唐人的埋伏,李世绩足足调动了四千骑兵和一万步兵来伏击我们的勇士,我们的勇士都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向唐军屈服,他们没有辱没金狼勇士的荣光。”阿史那乌没啜答道。
颉利可汗咬着牙道:“李渊,一千名勇士的血,我一定要你们用十倍,百倍的代价来偿还。”
阿史那乌没啜抹了抹脸上的酒渍,说道:“可汗,我们已经对大唐的北部防线进行了多次试探性进攻,除了夏州之外,别的战略据点似乎都有重兵防守,看来此次南进,还要仔细筹划才好。”
颉利可汗望了望不远处的灵州城道:“李道宗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了,十几天了,我们还没打下这小小的灵州城。”
“李渊的这个侄子是个很有勇气和谋略的人。但他手中的兵力有限,估计不会超过两万五千人,而且大多数都是步兵,这样的实力是不足以与我们抗衡,只要我们加把劲打破灵州活捉李道宗,到时候其他郡城不是望风而逃就是举城归降。”颉利身后的赵德言说道。
颉利可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容:“赵先生说的是,我听说李道宗号称小李世民,阿史那乌没啜传我的命令,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四面围攻灵州城。”
阿史那乌没啜单膝跪倒左手过肩,应了声是,正欲转身去传令,忽地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耳扇甫张,眼神里全是凝重和紧张。
此刻,大地的振颤越来越明显,连四周正在随意啃吃野草的战马也都一匹匹竖起了头,警惕地向四周扫视。
一名斥候骑兵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单膝跪倒,气急败坏地叫道:“禀告可汗,东南方五里之外突然出现大股唐军骑兵,数目约在万人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