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当街,看不至尽头的店铺铺满两道。
清冷的空气中洋溢着热闹的叫卖吆喝声,夹着豆花浮荡的香热气,接踵擦肩而过的拥挤,这只是一条平凡的闹街。灰色的长袍由头遮到脚,冯善伊独自走着,一路经过摊贩,便停下步子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捧在手心里。
简陋的面馆,帐篷顶尚是漏的,飞雪一束束飘入碗中。她捂着手,又把脸贴上去,民间的面汤,天子皇胄们一定不识吧。其实这当街闹市每一处景物,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
立起身来继续走,满袖盈着暖香,身后牵马装扮成小厮的顺喜问她去哪。
她于是道,这京中,还有地方是王公贵族去得最少,甚至不屑一顾的地方。
宫人提议说,那便是娘娘庙了。
“娘娘庙如何不屑一顾?”冯善伊于是问他。
“娘娘庙原先香火旺着,后来由乞丐们占了去,连年逃灾荒的难民也都住了进去,老弱病残死在那里,也没有人收尸。”顺喜咬了口春饼,含糊道。
她忙点头:“所以呢?无人治理吗?”
“整日臭气哄天嘈杂脏乱,没有朝廷官员想管。如今成了京中有名的死街了。”
“那娘娘庙远不?”
顺喜惊了,忙拦:“娘娘,您千万别想多了去,那种地方恐避之不及,如何还想着去。周遭的住家都移走了。是人都知道避躲,说是靠近了会感染瘟疫。那些乞丐和难民就守着巴掌大的娘娘庙等死哪。”
冯善伊不再多言,拉着顺喜上马,甩下缰绳,纵马而起时扬得飞尘惊了当街百姓。
店铺老板拍着袖口的灰,骂骂咧咧道:“喂,当街你骑什么马。”
冯善伊扔下几袋钱币,握缰抱拳道:“要紧之时,得罪了。”言罢掉转马头喝了一声顺喜带路,即奔去。
她身后那老板仍气不过,连追出去几步,边与路人抢钱币边骂:“就你有钱啊。”
过路的老道捻着长须笑眯眯弯了双眉,看着升扬起的飞尘,再看去渐渐化作虚影纵马而去的背影,意味深远地笑后又言:“莫骂,莫恼。这乃天上下来的娘娘千岁,为苍生而来。”
风转了北向,雪一时更大。
顺喜由马上翻身滚下时,几乎冻成了雪人,他顾不得自己,反是拍着冯善伊斗篷上的落雪,抬了抬下马,示意到了娘娘庙。
娘娘庙的金漆蓝匾歪歪斜斜地倒在门脚,积了厚厚的雪。檐下倒着三两个乞丐尸体,是昨日冻死还有病亡的尸身,一时无处可置放,只得沉在门外。顺喜嫌弃地捂紧鼻子,不愿靠前。
冯善伊瞪他一眼,让他前去叫门。
“乞丐庙前还有什么叫门的礼数。”顺喜执拗了一声,“您进去则好,奴才就不了。”
“你牵着马等我,避着雪。”冯善伊嘱咐了他,抬脚欲迈上阶,却实在找不到落脚处,最终只得心念罪过踮着脚自横躺的几具尸首中勉强迈过去。
推门而入,枯死的藤枝突然砸落雪块,坠入脖颈,她连忙跳步,只觉脚下又似踩到了什么,忙跳开,闭眼道:“南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惊扰了您老人家升天。”
那尸体忽然滚了滚,从地上坐起来,睫毛沾雪,竟是个**岁的小男娃。
“俺还没死呢。”他突然说了一声,便开始咳嗽起来。
“你好。”冯善伊躬下身,探下一只手,“我是——”
“你也是来讨药的吧。俺们大当家可好人嘞,不会不管你的。你先去我爷爷那记个名字,领了衣服来,我带你去病室。”小男娃扶着廊子站起来,手是青紫,指缝黑红,像是病得极重。
小男孩叫石娃,三年前得的肺病,一直喘着。他爷爷京郊的老乞丐,也是慕名而来,听说娘娘庙的大当家收留无家可归的病乞丐,才领着孙子来。如今已在庙中生活了三年,他们言中的大当家,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自己也病得极重。
小男娃走在前面,虚弱地添了句:“都说俺们这犯死病,才不是嘞。是俺们大当家常从外面领病重的孩子和老人回来,才死得人多了。”
说着进入了一间小茅屋,他靠在门边喘着大气,朝内唤了声:“爷爷。来了个新人。”
屋子里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一个瘦老头满头灰白的头发杵着拐杖缓缓而出,手里端着一碗药,直哆嗦:“石娃。你先把药吃了吧。”
石娃蹭过去,端过药,只是道:“大当家昨夜又犯病了。这药留给他喝吧。”
老翁笑了笑,一张皱脸黝黑又苍老:“傻娃子。当家的和你长的不是一个病。这药是他专门配给你喝的。”说着转眼看石娃身后的冯善伊,见她身上落了许多雪,轻轻道:“丫头冻坏了吧。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来换。”
“不用。”冯善伊忙取下斗篷拍了拍,素雅的袍尾滚了地,白绒绒的皮毛很是干净。
那老翁吸了口气:“姑娘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哪,如何落难啦。”
“我来。是为了求一件东西。”冯善伊四下打量着,压低了声音,“帝王将相,百官皇胄不认识的东西,却与江山社稷有关。是这样的东西。我想这里会有。”
老翁呵呵乐着:“姑娘说着官场话,俺们听不懂。俺叫俺当家的来。他准听懂得。”
老翁拄起拐,掀开帘子往后面走。石娃喝完了汤药,爬到断了半截腿的椅子上坐着,捧起冯善伊一角袖子看得留口水,前院那个粮老板家的张七公子,袍子上也没有这么多花纹。
“好看吗?”冯善伊问他。
石娃点点头。
冯善伊忙解开袍领,披了他肩上,一笑:“送你了。”
“俺不要。俺是男人。这是女娃子穿的。”石娃忙推却。
冯善伊又笑:“以后娶了媳妇,给媳妇穿。”
石娃突然低下头,眼眉里也是沉甸甸,抠着黑紫的指甲,有些伤感:“俺娶不了媳妇。俺活不了多久了。爷爷说大当家的病也熬不住这个冬天。到时候俺就跟俺们大当家一起上路。”说完,他将袍子递还給她,扭头没落地躲开,一路闷声咳着。
老翁此时又出,言说他们当家的不便出来,转述了姑娘的意思似乎懂的。让她再稍等会,即能让姑娘称心如意选了东西离开。冯善伊不由得纳闷,想这当家的不仅慈悲心肠,人也是极聪明的,她没说什么,他便好似明白了她的心意,答应得如此爽快。她便多了些期待,耐心等候。
她和老头于是闲来无事地聊开,从这一处娘娘庙,聊到民间疾苦,胡人借贵族特权强行征地做了牧场,建了打猎的围场,只余少许耕地苦榨雇佣的汉奴。百姓无地可种,只得远别故里,流离失所,沿路行乞成为这些老残幼病的人唯一出路。所幸遇得京中这一处娘娘庙,庙里有位比菩萨更菩萨心肠的大当家。
说了片刻,后帘一老妪颤巍而出,手里捧着一碗粥端过来,告诉冯善伊说:“大当家的说,没有好喝好吃招待贵客,就让老身煮了一碗贵人品。”
冯善伊擒着筷子挑了挑碗里的粥,有米粒有菜叶,似乎还有几根面条。粥面上还浮着泡沫,竟像是剩饭剩菜煮了一起。那老妪眼盯着满碗粥,有些犯馋,吞着口水道:“我啥时候能吃上这一碗贵人品。”
老头瞪她一眼:“等你闭眼时,也有的吃。吃了,来世咱也是贵人了。”
娘娘庙的贵人粥,也不是谁都能吃的。乞丐们前去要饭,要是能要来贵人居丢弃的食材便会捧回来熬成粥,最先给病入膏肓的病人和老人吃。吃了贵人粥,下辈子做贵人,如此给受苦受难一辈子不久于世的人最后安慰,也算是奔了好兆头。
冯善伊吃下一口,却如何吞不入,皱着眉看了老头:“你们大当家的是什么意思?”
老翁呵呵笑着,指着粥碗,向后倚了倚:“这不就是姑娘求的吗?满朝文武无人能识这一碗贵人粥,而百姓子民求之不得,在我们眼底,这一碗粥就是你们的社稷。”老翁笑着起身,缠着老妪一并走了出去。
那一碗粥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冯善伊又含了一口,用力嚼着吞下。
所谓江山社稷,不如民生疾苦。
所谓万世荣宠,不若一碗清粥。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一碗粥,比自己的肉刑五器好过千万般。
她将袍子留给蹲守门外的石娃,她执意如此做,一物换一物,才是公平。
石娃推攘着,直到听见后屋老翁喊他说大当家又犯病了,急忙将袍子甩了雪地里,扭头跑去后院。冯善伊盯着他远去的背景,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痛苦隐忍的闷声喊痛。她听那闷哑的声音,竟然也能感应到一类的疼痛。
顺喜终于忍不住跑来扯她走,说是要入昏了,再不返去,宫门关口就不好混过去了。冯善伊最后将自己的袍子挂在门边,最后望了一眼凋敝的四周,顶着风雪抱紧怀里的半碗粥随着顺喜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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