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的大朝上,百官面容肃静而紧张。每人面前都置放了一张桌子,宫人言是冯昭仪的意思,便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拓跋濬入殿时,身后依次随着南安公主,常太后,以及宫妃冯氏,李氏四人。众人跪礼问安时,叩拜声极是响亮。仿若这般底气雄壮的朝会,尚是新帝登基以来的头次。拓跋濬不由得冷笑,果然,盯着外戚内宫的盛世极宠之位,这些文武朝官总算有了激情。
龙座后的珠帘架起,南安公主与常太后齐齐入了帘后。
拓跋濬一一览过百官,才是对李申与冯善伊分别笑了一笑:“几日来可是寻得宝贝?”
龙涎香静静燃起,映出九龙环壁的影墙,威严又迷离。烟绕了二人的袖摆,渐连成一条线,冯善伊随那烟线望去,不解地皱眉看去李申。
李申猛得甩袖,端开烟绕,近前半步,率先跪下,由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一物,端递而上。
拓跋濬稍凑近,看去盘中物,含笑:“瓷盘中心这一条薄铁叶剪裁的鱼身,有什么含义吗?是要爱妃一界疑惑。”
“这是指南鱼。”李申忙道,“鱼的腹部略下凹,就像一只小船浮在水面,鱼首鱼尾各指向南北方。无论何时何地,有无阳光垂影,都能分辨出南北之向的指南鱼,是臣妾和工部匠士仿效战国时司南,为我大魏制出的指南鱼。”
“永远指向南北,不会错?”拓跋濬挑眉,又细细看了眼。
李申笑:“皇上,不会错的。”
拓跋濬直接端了手中,大步而出,立在殿前,仰头看了看日头,又垂首观摩指南鱼,随后频繁换着站立的方向,摆弄了好一刻,赞赏地笑:“果真如此,爱妃好心思好手艺。”
李申突然收敛,只得庆幸冯太妃此时不在,若她在恐怕只余心底冷笑自己为了争宠夺位,也使出抄袭古人智慧结晶的把戏。竟是......将北宋才研制出来的指南鱼提早了几百年问世。
拓跋濬将指南鱼递给朝臣一一过览,立时讶异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拓跋濬淡淡地笑,扫过众臣表情,又多看了一眼冯善伊,又咳了咳,让李申将制作工序言予众臣。
冯善伊虽是一脸面瘫样,表面风平浪静着,内心涌起各种嫉妒愤恨恼怒,不就是个红烧鱼吗?至于一个个惊为天物,甚还有大臣拍马屁言鬼斧神工。
李申款款站出,自始至终持着优雅的微笑,一一道出工序:“用薄铁叶剪裁,长二寸,阔五分,首尾锐如鱼型,置炭火中烧之,侯通赤,以铁钤钤鱼首出火,以尾正对子位,蘸水盆中,没尾数分则止,以密器收之。用时,置水碗于无风处平放,鱼在水面,令浮,其首常向午也。”(引用自《武经总要》,告发李申小朋友抄袭北宋发明——指南针的前身啊)
待李申言毕,群臣又恭维了一番,一个个降下声息时,拓跋濬猛看去冯善伊,清淡的语气:“冯昭仪。你呢?”
冯善伊朝前迈出几步,立在大殿之中,扬声道:“我为皇上,和百官文武都准备了一物。”
拓跋濬回至殿上坐稳,轻笑挑眉,目光落在她身后鱼贯而出的宫人手中所端的食膳。
他笑:“冯昭仪打算请百官和朕用晨膳?”
她答:“算也是。”
如果,你们能用得下。
精致的碗盖掀去,迎目翻滚的白色泡沫实在让人毫无胃口。拓跋濬勉为其难地持了汤勺,百官瞧看着天子眼色,不得不同样握起勺柄运气挣扎。
拓跋濬的眉头越来越紧,缓缓道:“这像是粥,又不是,像面,又像汤。”终是放下勺子,推了老远,“这是什么?”
百官随着推碗撂勺,少有几个已经忍不住欢色。
“请皇上和诸位大人用下一口,臣妾即可道来。”冯善伊坚持。
“朕。”拓跋濬微微偏首,思考了好一会儿,仍是下不了决心动勺。
大殿鸦雀无声,静得连细碎的呼吸都能闻听。
“叮”一声,似瓷勺敲击碗壁的声音略过。众人仰首,寻着声音望去殿上。珠帘后,一手端碗,另一手持着汤勺的竟是面容平静的常太后。这情景,实在出乎意料,便是冯善伊,她预料到了此刻尴尬的沉寂,却也没有猜到率先用下第一口的人,竟是常太后。
常太后一口一口品着,咀嚼吞咽,全是自然,无半处不适之状。
冯善伊呆若木鸡,恍惚半刻后,捧起自己面前的碗,一口灌下。
群臣见此,混沌的目光再次转向殿首。
拓跋濬在众人注目之下平静凝视常太后,待常太后将满碗用尽,他轻叹了口气,重持起碗虚眸打瞧,终是笑了笑,抿下一口,随即皱紧了眉。这辈子最难以下咽的一刻,恰也不过如此了。冯善伊的胆子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然而,太后的失常之举,更是迷雾重重。
用过之后,他强行压着怒气,看着冯善伊淡道:“你可以说了。”
“这一碗粥叫贵人品。临死的乞丐最后吃一口,安心上路,下一世好投胎做贵人。”冯善伊说着提了口气,“百姓们都说,皇家不识的贵人,是这一碗粥。在他们眼中比我们的江山社稷更重,是存活的本钱,是有饭吃,有明天可以期待。”
这一刻,顿时更静。
年老的朝臣此时已凝重地看着这一碗方才不屑的粥品,苦苦吞咽着,却不出声。
李申同样看着自己面前的碗,沉默半晌,悄悄看去拓跋濬依然坚定的平静面容,他,是不会动容的吧。一些人的今日,是另外一些死在昨日的人期许的明天,这个世界总是那样不公平,而许多人却总也意识不到的不公。
拓跋濬静静垂下眸子,他在思考。
百官不动声色地等待,本来是一场简单的比试,只需胜负选择,然而,却一时难以取舍。
珠帘轻启,丹茜的指甲红得刺眼。常太后由帘后走出来,立在大殿上,果断的声音越过众人,伴随她的目光一并落了冯善伊头顶:“冯昭仪。”
冯善伊吸了口气,似乎预见了结局,她笑了笑,扬起头。
常太后很轻的声音缓缓道:“你输了。”
一言落,众人惊诧,便是冷淡如拓跋濬,亦毫无掩饰惊色地转目看去。
果然是这样,冯善伊依然是淡淡的笑,从方才常太后平静地用下整碗粥时,她就知道了。虽说是群臣百官,天子皇胄皆不识,却有一人能识得,那便是她常阿奴。
“娘娘庙的贵人品。哀家年幼时,便听说过。”常太后声音微沉,又添了句,“所以,你输了。”
如此,她输得不委屈。
冯善伊从未像如此轻松坦然过,点了头,又看着高殿上久不做声的拓跋濬:“臣妾愚钝,没有什么的巧心思好手艺。红烧鱼,指南鱼,这些都做不来。可是臣妾知道,朝廷社稷所设所谋,不当是让它庇护的子民饿肚子。”
“够了。”拓跋濬立身起,冷冷一句砸落,“第一试,李夫人胜。”说罢笑了笑,然众臣忽然觉得,这一笑,只有些说不出来的苦。
更让群臣摸不透的是,他之后的作为。
离座前,他当着众诸侯臣子之面将碗中汤粥一口印下,半滴不剩。
拂落瓷碗时,言辞更是掷地有声:“今日凡要出殿,未用尽最后一口者,斩”
冯善伊尚来不及瞧清他目中最后的色彩,他已转身匆匆离去,身影消逝在帘后那一面翠玉金龙的屏风之后。
冯善伊伫立不动,群臣一个个屏息饮下,皱眉苦脸而出。
李申平静地喝完,用帕子擦了擦唇,走了冯善伊面前,第一次平心静气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冯善伊无所谓地笑:“我输了。”
“你没有输。”李申摇头,惆怅一笑,“你只是,没有赢过我。”
或许,她自己也实在赢得不光彩。
如果不是借着自己肚子里那些前人的智慧,她绝赢不了冯善伊。
冯善伊的赢,不在谋略,而在攻心。她那一双天下至明的眸眼,能看清最善最恶,将最能打动人心的事物捧在世人面前,莫非拓跋濬,便是自己,也动摇了。
“想赢,就要不则手段。”李申渐渐移开目光,“下一次,也不要被我赢得太惨。”
冯善伊目送她离开,迟迟不动步,实则,她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尊贵的太后娘娘下殿。
隔着一扇珠帘,面容模糊不清。殿中只剩二人。
冯善伊道:“是我过去,还是您出来。”
太后迟疑后,还是踱出来,立在殿上,居高临下望着她。
常太后的声音此刻只剩柔软,静得能化成一滩温水:“我出生在娘娘庙。那时候娘娘庙就有贵人品了。”
冯善伊点头,表示理解。
常太后缓步下殿,落在她身侧,只目光一瞟,声音很淡:“你果然很像你母亲。”
“您认得我母亲。”
常太后笑而不语,那时的她们,一如现在的冯善伊和李申。命运相似得诡秘,或许这就是缘分和血脉的牵连吧。风,微冷,她持着袖,一步一出:“我如今有些喜欢你了。”
冯善伊转身,望着她背影:“再喜欢,也是敌我阵线分明,您始终不能看着我赢。”
常太后慢悠悠地走出大殿,萦绕清冷的日光。她微微笑着,云舒,我既是赢过了你,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输了你的女儿不是。不过,你的孩子,果真像你,实在可爱。为什么,我们三人同生不同命,都是娘娘庙的孤儿,都是一无所有的贱籍。
我们喝得是同一碗贵人品,却只有我迟迟做不得贵人。你成了京城最有名的舞姬,公子少爷捧着你,世家名门争先要纳你做妻妾,就连我追慕那么久的男人都想娶你。便是姐姐也做得世家的掌事嬷嬷,吃的穿的皆是那样好,好得让我羡慕让我嫉妒。
那个时候,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求你也让我随去东宫侍奉那些千金之贵的主子们。你就那么应了,一应可知道,自己的善心成为我滋生歹毒的温床。那之后,我毁了你,也毁了自己,毁了姐妹情谊,更毁了年少时共同的愿景。
姐姐至死也不肯原谅我,她说得对,我是不值得原谅的人。
然而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你们一生所享不到的荣宠,最后的贵人,不是姐姐,也不是你傅云舒,是我,常阿奴。如今,我拥有一切,却依然一无所有。
“阿奴,你幸福吗?不用内疚,不用悔恨,只要幸福就足够偿还我了。”
甫一声飘来,常太后猛然转身,望着空荡荡的后廊,静的只剩风声呜咽。傅云舒,我便是最厌恶你这般惺惺作态的善良,和那个女人一样。所以,你们都活不了,善良得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冷冽滑入眼中,泪在晃动,她扶着廊柱捂紧胸口缓缓蹲下。如是内疚悔恨都还不起,可是这一生都偿还不尽了......
冯善伊背上负了一根荆条回昱文殿,打算负荆请罪。昨夜绿荷三番两次说她那贵人粥对红烧鱼的策略不靠谱,她当耳旁风自以为是后如今果是首战告败。退殿后,即是遣派顺喜寻了一支荆条,拔去毛刺,负于肩后一路溜回去。
入得昱文殿,静得厉害。她转了几圈,不见人影,便入佛堂,看见桌案前正翻弄佛经的背影极为熟悉。掰着手指算,拓跋濬有多日子没入她小佛堂了。如今乍献身,俨然有些奇特。
他翻弄经卷的声音很轻,清冷舒隽的侧身立在案前,修长的手指顺着卷中文字缓缓滑下,口中随着淡念出声。
她于是将脚步落得更轻,躲了帘子后。
拓跋濬放下经书,一阵安静后,懒洋洋的声音绕出来:“背上插了草,是打算卖身吗?”
冯善伊探出身来:“这是荆条。”
拓跋濬哧得一笑,走了她身前,折过荆条:“除了刺,也能叫荆?”
便连负荆请罪,也欠着诚意,他着实不知该如何说她。
“我知道,你今日很生气。”冯善伊理亏,转过身去添蜡烛,直到燃起了第五支,手里借火的蜡烛垂滴了烫蜡,她呲了一声,甩下蜡烛踩灭。蜡如红泪,缠绕指节。
拓跋濬不知何时挡在她身前,举起她染蜡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他凝着那蜡印,温暖的红。
冯善伊欲抽出手来,反由他握得更紧。他一手漫上她臂,直攀入她下巴,小巧而清瘦,似乎泥捏出的娃娃,一握即碎,然后,却总比自己想象中更牢固。冯善伊,是个很能经受折腾的女人。不知何时,他脑子里竟衍生出这般念想。所以,她总是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很不同。
他的清冷的呼吸落了她额顶,渐有些发痒,她挑眉看去,目光全是疑惑。
他扬手覆住她的眼,声音一低:“我的确恼得不行,你少得意。”
她顾得他后半句,也未来得及去在意他前半句的我。
“我输了,又有什么得意。”
他敛笑,呼吸由清冷至灼热,声微哑:“你输了,也赢了。”
“莫不是绿荷拦着我,我肯定能赢。只怕你会更气。不单你气,百官也要疯了。”冯善伊又想起了自己的肉刑五器,正心疼着,于是抱怨。
拓跋濬一把松开她,坐回案前,随手又去翻经卷:“什么意思?”
冯善伊将她那肉刑五器原委一一道来,拓跋濬由惊起怒,摔了几只碗,再转为淡定,撑额于桌前憋闷不言。满殿灯火忽明忽暗,便如帝王心境喜怒难握。
她坐在角落里,盯着昨晚下了一半的棋盘:“我险些赢了。”
他哼了声,站起身来,走至棋案前,袖笼中随意丢出白子儿:“险些也将满殿朝臣尽得罪。”
她似乎未觉得有什么,如今已走至这一步,倒可以坦白。黑子擒了两指间,轻抬巧睫,盈盈笑着:“有朝之日,我会把他们一一得罪的。”
拓跋濬淡笑:“来日再说。”
还会有来日吗?她,真的不会输吗?
拓跋濬抬手指了棋盘正中:“哦?输了。”
她不服,连忙看去,心算输子,越算越输,于是心起迷乱,率先在心底虚了,才会全漏于棋盘的走势。一盘好棋,竟是让自己毁了。满手胡乱扫走棋子,输棋,便毁盘,这是她的冯氏耍赖做法。
拓跋濬自看不过,连忙出手去挡,与她交腕制衡。
匆乱中,他反手一握,紧住她腕子,粗糙的大拇指摩挲着她的,目光渐渐沉寂。
她直视他沉暗的目光,辨不出是溪水静潭,还是惊涛骇浪,他的神情思索尽藏在团团云雾之后,难望入底。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他,从他褐黑的瞳中恰也看得清自己圆圆的一双杏目,格外明亮。
“闭眼。”他依然阴冷,言语森森。
她由他目光骇住,下意识阖目。只是瞬间,便感受到他凉凉的鼻息浮在脸前,有些痒,于是轻抖了几下睫毛。眸间忽然一暖,竟似有一物温软贴上。
他捧起她的脸,手顺着脖颈的曲线滑下,将吻缓落入她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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