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澳方的代表亲自过来邀请,德贞带着陈玉成等人一同前往停驻在港口的葡国舰只上参观。去看看小说网 w-W-w.7-K-aNKan.c-o-m。
这一次安排,既代表了葡国方面的善意,同时也有炫耀之意,甚至他们认为,如果这一笔交易能够做成,他们并不介意继续维持这种生意关系。
向远东出售武器军火,一直是欧洲各火商们梦寐以求的事,虽然英法用军舰打开了贸易的自由之门,可是情况并不理想。这些东方人显然对纺织品、机器不感兴趣,这使得贸易大多数国家与清国的贸易仍是逆差。
虽然英国人用鸦片改善了此时的处境,可是对于葡萄牙来说,却很难参与到这个贸易中去。
葡萄牙已不再是那个声名赫赫的伟大帝国了,虽然在在16世纪时他们的国力达至顶峰。但其后在他新兴殖民帝国如英国、荷兰和法国的竞争下,葡萄牙已开始走向衰落。18世纪后,葡萄牙便集中其在巴西及非洲殖民地的统治。而巴西殖民者为葡萄牙带来的黄金重新振兴了这个帝国。但无奈的是,1755年灾难性的大地震却严重打击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国际地位,加上1822年巴西的独立,曾经不可一世的葡萄牙现如今只剩下一声声叹息。
但是贸易还要继续,澳门总督官已经察觉出购买这批军火的极有可能是最近在清国西南部组成的叛军,当然,生意就是生意,谁在乎他们是不是叛军呢?
官也的如意算盘是尽量的推销葡国的武器,尽量与叛军建立生意上的往来,以此来攥取最大的利益。
与此同时,叛军的武器如果发挥了效用的话,那么这个陈腐的远东帝国必然警觉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商业的沙漠,任何的商品都很难倾销出去,虽然他们拥有数以万万计的人口,而如果能利用这批军火掀起一场波澜,使得清国朝廷见识到枪炮的厉害,从而同叛军一样向西方购买的话,那么整个东方将掀起一场军火倾销的热潮。
葡萄牙必须抢占先机,在这块大蛋糕上分一杯羹。
因此,葡奥当局表现出了相当的诚意,这也是他们邀请德贞参观军舰的用意,与这个神秘买家的代表建立良好的关系。
晨光透过薄雾,洒落在粼粼的海面上,海浪拍击着铅色的舰身,在一队葡军海兵的迎接之下,众人登上战舰,在甲板上,一名海军中校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致辞,随后,澳门总督官也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帘。
官也笔挺的穿着一件宽大的礼袍,戴着一顶三角帽,微翘的红胡子下嘴角微扬,在一名汉人代表的翻译之下介绍之下朝德贞笑了笑。
德贞行了个礼,随即攀谈起来。
而其余人开始自由活动,陈玉成迎着海风,闻着咸湿的海水气息沿着船舷漫步,这艘战舰并没有给陈玉成带来太多的震撼,铁皮包裹的舰身,使它勉强挤入了‘铁甲舰’的范畴,不过风帆动力仍然暴露了它的历史局限性,虽然就在两年前,法国人已经制造出了第一艘名副其实的蒸汽动力铁甲舰,不过葡萄牙人将这支规模并不庞大的舰队开赴东方耀武扬威,也恰恰说明他们有着足够的自信,至少这支舰队在东方仍然足以应对任何威胁和挑战。
甲板上,三五成群衣冠楚楚的汉葡人等窃窃私语,显得很为融洽,唯一不谐的只怕就是陈玉成了,陈玉成是以仆从的身份上舰的,是以,在这群人中,明显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目光多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正是这个机会,让陈玉成得以自由的欣赏这海天一线的美景。
“如果有朝一日,太平军拥有了一支这样的舰队会如何呢?”陈玉成饶有兴趣的畅想,不过很快,他就被现实拉了回来,一支舰队需要一群合格的军官和水兵,而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与此如此,不如将更多的精力放在陆军身上,陆军……陆军……嗯,总算是迈开了第一步,至少军火有了购买的渠道,只不过该如何训练呢?说起来,陈玉成对近代的陆军一无所知,虽然他明白新式陆军的作用,可是如何搭配活力,如何进行会操,却没有一点概念。
这也是一个难题啊。
或许应该在这里招募一名懂行的洋人。
只不过谁会愿意跟着自己去崇山峻岭中四处流窜作战呢?这是一个大难题。
陈玉成漫无目的的想着,这时,一个人踱步过来,微微一笑:“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陈玉成侧目望去,一个干净漂亮的中年人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中年人目光灼灼,笑着向陈玉成打着招呼。
陈玉成道:“贱名不足挂齿。”
能登上这艘军舰的汉人,大多都应当是澳门汉人中的显贵人物,这样的人,既与葡人交情匪浅,与广东的官场想必也有勾连。陈玉成自然而然的生出警惕之心。
中年微微一笑:“小兄弟莫要谦虚,依我看,你这人很不简单。”
陈玉成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哦……何以见得?”
“登舰之时,小兄弟对德贞先生并没有太多的恭敬,鄙人可以断言,你与德贞并非主仆。”
陈玉成晒然一笑:“只是这些?”
“当然不是。”中年继续道:“登舰之后,小兄弟并不似寻常奴仆一般畏手畏脚,反而落落大方,想必是见惯了大场面的。”
陈玉成不以为然的道:“我随德贞先生倒是见过不少场面,这个理由是否满意?”
中年笑了笑,仿佛揭穿了把戏一般,自信满满的道:“可是如果小兄弟戴着一条假辫子呢?自大清建朝以来,敢剪辫子的汉人只怕不多吧?”
陈玉成顿时色变,语气变得冷冽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澳门时,为了掩人耳目,陈玉成确实弄了一副假辫子掖在脑袋后头,戴着一顶瓜皮帽子也很难令人察觉。这澳门虽然已不属于清廷管制,可是却没有哪个汉人敢违反禁令,一经发现,那也是极为麻烦的事。
中年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不必担心,其实鄙人脑后的辫子…”他放低了声音,促狭道:“也是假的。”
陈玉成这才松了口气:“还未指教。”
中年道:“鄙姓刘,刘正官。”
陈玉成与刘正官漫步的到了尾舷,刘正官倒是磊落,将自己的家世说了出来,乃是南洋的华人,出身于兰芳共和国。
对兰芳共和国,陈玉成倒是有些印象,问:“怎么?兰芳与葡萄牙人也有联络?”
兰芳共和国地处南洋,悬孤海外,是华人建立的独立国家,建国已有半个甲子之久,几乎是在列强的夹缝中生存。葡国人能邀请刘正官上舰,陈玉成已经可以肯定,刘正官在兰芳国内必然是有头脸的人物,而且兰芳国与葡萄牙人似乎夹杂着某种共同利益的联系。
刘正官扶着船舷,道:“兰芳在婆罗洲,地处狭小,犹如海中扁舟,风雨飘摇。其中最大的威胁乃是占领了婆罗洲的荷兰人。”
陈玉成接话道:“荷兰人如今已衰弱,可是对于你们来说,它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要想保住兰芳,所以就必须寻找一个靠山是吗?”
刘正官点点头:“没有错,大清朝是顾不上我们的,兰芳曾经遣使回国,觐见皇帝,请求称藩,想把西婆罗洲这块土地纳入天朝版图,或者变成藩属国家,清廷却不予受理。不过这个举动却恰好震慑住了荷兰人,荷兰人始终以为大清朝乃是兰芳母国,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只不过如今却大不相同了。英法两国武力入侵东南沿岸,朝廷竟屡战屡败,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从此被西方各国看中了软肋,顿时从远东帝国变为了待宰羔羊。”
“荷兰国虽已衰弱,此时也开始肆无忌惮,屡屡制造外交争端,试图一举将兰芳吞并。兰芳国小,力有不殆,唯有寻求可靠外援,以期能以夷制夷了。”
“以夷制夷?”陈玉成想不到在此刻,竟有人率先提出这个可笑的方案,所谓的以夷制夷,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让外人轮番欺诈恫吓而已,他撇撇嘴:“恕我直言,当今世界,唯有自强图存,寄望于他人不是长久之道。”
刘正官苦笑道:“正是如此,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兰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葡萄牙在东方的势力并不强,却一直希望能够增强影响,所以才愿意与兰芳建立联系,兰芳岂能错失机会?”
陈玉成笑了笑:“刘先生倒是够坦白的,一下子便将自己的底细透露出来。”
刘正官道:“既有所求,自然应当坦诚相待。”
“哦?”陈玉成顿时觉得刘正官很不简单,漫不经心的问:“刘先生有求于我?”
刘正官正色道:“小兄弟该当来自广西吧?若我所料不差,应当出自太平军。”
陈玉成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这一次购买军火非同小可,太平军既有意向,绝不可能只教一个传教士来协商,而小兄弟,应当才是真正的买主,在太平军的地位想必也不低。”
陈玉成道:“刘先生言过其实了,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刘正官道:“小兄弟何必自谦,其实你们在广西起事,于我们兰芳也有极大的干系。”
“愿闻其详。”
“清廷是绝不会承认兰芳了,如今这葡舰一到,便立即放弃了澳门,这时局兰芳人还看不明白?就算兰芳成为清廷的藩属,只怕也指望不上了。兰芳只不过是小国,必须依附在母国之上,才能立足于南洋。与其如此,倒不如太平军推翻了大清朝,而兰芳获得母国承认的地位。”
陈玉成笑了笑,也难怪刘正官如此坦荡,原来是想及早下注,太平军现在还不过是一伙‘流寇’,刘正官将赌注压在太平军身上,似乎总有那么点儿过于冒险。
“刘先生认为我们一定能推翻满清?”
刘正官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身处其中,尚有人仍自以天朝自居,可是对于咱们这些悬孤海外之人,如今却已看清了。西洋诸国如今已一日千里,大清朝也是日薄西山,如今也不过勉力维持而已,太平军在广西连续打了几次胜仗,便是明证。一人登高,万千人影从,广西一省顿时糜烂,这与明末又有什么区别?以我来看,太平军反而有五成以上的胜算。”
陈玉成顿时笑了起来,这刘正官还真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杆便将其视为救命草,就是陈玉成自己只怕也没有如此乐观。
所谓屁股决定思维,兰芳国已是危如累卵,若再不找到靠山便有亡国之虞,满清既然指望不上,也只有找个可以指望的了。
说到底,真正能依靠的也只有母国,可是现今这个母国也指望不上,那么只有寄希望于母国换一个朝廷,换一批人当家做主才能看得到曙光。
陈玉成道:“刘先生好算盘。”
刘正官倒是不失商人本色,呵呵一笑:“穷途末路而已,陈兄弟,只是不知天王是如何看待兰芳的?”
洪秀全攻占武宣之后,便自称天王,这个称呼只在太平军内部流传,这个刘正官居然得知,想必虽在澳门,却是极关心广西时局的,陈玉成若是料的不差,兰芳想必早已与广西的天地会建立了联系,而天地会神通广大,在广西、南洋也早有势力,许多情报只怕早已在南洋等地散布了。
陈玉成道:“兰芳都是华人,落叶虽散,根子却在国内,天国岂有遗弃的道理?”
这句话算是给刘正官吃了定心丸,陈玉成作出这样的保证,倒不是空口白话,洪秀全此前曾联络天地会起事,与天地会之间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而天地会在南洋与兰芳亦是同气连枝,洪秀全对兰芳的态度就已经足以得见了。
刘正官道:“能听到这句话,鄙人代兰芳华人谢过。”随即,他笑了笑:“在下有一份厚礼相送,请天国的兄弟人等务必收下。”
陈玉成道:“无功不受禄,这礼是万万不能收的。”
刘正官道:“这个礼物非同一般,送的是一个人。”
“人?”陈玉成望着这神秘莫测的刘正官,心里已转了许多个念头,这一次登舰与这人见面到底是偶遇还是对方早已准备?
不过可以肯定,对方并无恶意。
刘正官道:“太平军购买枪械火炮,可是以鄙人看来,若不能规范操练,枪炮的威力只怕要大打折扣。都说西洋人船坚炮利,可是谁又明白,西洋人真正厉害之处,却是他们的兵制和操典,只知购买兵器,却不以西洋之法练兵终究是误入歧途罢了。”
这句话倒是深中陈玉成的心思,后世往往对鸦片战争之后的印象是坚船利炮,可是陈玉成却不以为然,枪炮说到底也不过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是人。
枪炮发明之后,欧洲的真正频繁,各国都纷纷摸索操练规制,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相当成效的办法。如何列队、如何进攻,如何指挥,如何使得整支军队步调一致,这些都隐含着很大的学问。
没有一整套操练体系支撑,也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刘正官道:“兰芳国在南洋,与西洋诸国早有联系,为保家卫国,也早派出人才前往西洋学习西洋人操典之术,如今业已学成者已有六人,一人学习水师管轮,两人学习炮术,三人学习步兵操法,若太平军不弃,我立即写信至兰芳,调几个人前去广西,与太平军会合。”
陈玉成大喜,此时露出了真性情:“这个礼我收下了,刘先生雪中送炭,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枪炮是硬件,操典是软件,这份礼陈玉成没有拒绝的理由,此时也顾不上推辞客套,一口便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弹药的补给也由兰芳负责供给,向西洋各国购买,再经由天地会的关系输送。”
陈玉成倒是相信天地会有这个能力,天地会这个帮会鱼龙混杂,可是鱼龙混杂也有他的好处,各方面的关系都能摆平,不管是官府还是各地的帮会都吃得开,由他们护送供给,应当没有问题。
想不到只片刻之间便解决了拦在陈玉成眼前的难题,陈玉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再三道了谢,心里也明白刘正官的这个忙也不是白帮,其目的不过是将兰芳的命运压在了太平军身上而已,因此最后道:“它日若天国势成,必不忘今日。”
刘正官呵呵一笑,引着陈玉成看着远方的炮台,道:“你看这炮台,说穿了也不过是几件铁物而已,可是兰芳最缺的却是这一道屏障,华人背井离乡,远赴南洋,犹如无根浮萍,可是却往往夙夜难眠,生怕朝不保夕。这便是我们的苦处,若没有母国依仗,天下虽大,终究处处受人凌辱,大丈夫崛起于阡陌,挽狂澜于即倒,兰芳的命运,如今就全部寄望于太平军了。”
陈玉成望着那孤零零的炮台,一时间也是默然,不管是刘正官或是他,是兰芳还是太平军,如今又哪个不是风雨飘摇,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也唯有推翻满清一途,这既为了陈玉成,也为了刘正官,为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
访问结束之后,葡萄牙人带着德贞、陈玉成参观了码头不远处的仓库,仓库中堆积的枪炮弹药不少,有一点令陈玉成十分满意,它们的保养相当不错,口径也较为统一,在确认满意之后,才回到下榻的宾馆。
接下来是细节的谈判,德贞要求葡国人将货物运至钦州沿岸交货,这一点,葡国人倒是没有拒绝。葡国人可以让法国商船代理交货,有了法国商人帮忙,按照条约规定,海关是一律不准检查的。
到达陆路之后,便由钦州的官员护送,担保万无一失。
商定了一切,返程的日期也到了,坐上一艘前去香港的商轮,陈玉成扶着船舷,望着码头渐行渐远,随即又向着茫茫大海,远眺那海天一线的蔚蓝默然无语。
德贞走了过来,道:“将军,您在想什么?”
陈玉成回过神,拍了拍船舷,道:“属于我的征途又开始了。”
德贞道:“您的目标是什么?组建一个像您所说的高组织政府?”
“不,这只是手段,完成工业化才是我的目的。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对于东方人来说已经变得陌生,游戏的规则也已经改变,我们要么融入进去,要么改变这个规则。”
德贞笑了笑:“您有这个信心?”
陈玉成道:“有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不管成功与否,重要的是如何去做,只有做了,才有成功的希望。”
港口和沿岸的炮台已经消失在碧涛之中,海鸥盘旋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