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阳朔县已回复了平静,昨夜的厮杀,仿佛和城内的百姓没有任何干系,他们关紧门窗,等到鏖战结束,才悄悄的出来张望。
很快,他们发现,这里的士兵已经换了一拨人,戴暖冒和角帽的清兵不见了,成了戴红巾的军队。
不过只要新来的不纵兵抢掠,他们也管不得这么多,不管谁来主宰他们,还不是一个样子。
大清朝好不到哪里去,发匪据说也很坏,可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
于是,到了正午,街道上便热闹起来,乱世还是盛世,和他们无关,他们要的,只是生存下去而已。
数百个绿营兵收押起来,张超、何勇被押解到县衙受审。
阳朔县的县衙,还没看见大门。却先看见一堵黛瓦白底地照壁墙,照壁地南面外墙上张贴着各种榜文告示。
绕过照壁墙。便见远处正门方向。有座题着‘忠廉坊’地大牌坊。十分高大气派。将县衙地门台都罩了进去。
牌坊和照壁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个三五十丈见方地衙前广场。广场左右两侧还有各有一个亭子。左边地唤作‘申明亭’。是用来公布最近破获地刑事案件。以及对以往案子地判决结果,甚至连秋决名单,也是在这里贴出。
与之相对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尽是些孝悌仁爱,贞节善行,乃是用来扬善的。不止县衙前,城乡各坊里厢也都有这两种‘惩恶扬善’的亭子。
而在衙门正前方,广场的正中央,还有个圣谕亭,内里供着块石碑,上面刻《圣谕六条》,一共是二十四个字,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每逢初一,十五,县官都要来这给群众进行宣讲,教导他们按照这六条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顺民,做他张大人的良民。
绕过圣谕亭,这才到了县衙门前。只见那衙门正门两侧的外墙,呈八字向外倾斜,墙上也张贴着官府的文书。
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八字,便是形容衙门的风格。
绕过萧墙,便是县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两院,一边挂着‘寅宾馆’的匾额,是本县的驿站所在。另一边则是阴气森森的县狱。
再往前走,就是县衙大堂了,此时大堂的里外,都被裹着红巾的学生军拱卫,庄严肃穆。
原本,这里应当是张超的地盘,就在不久前,张老爷还是很神气的坐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后头,威风凛凛的审判。只不过如今完全掉了个个儿,他成了受审之人。
相比于何勇,张超要有骨气的多,几个人按着他,要他跪下,他硬是直着腰,高声大呼:“我乃朝廷命官,要杀便杀,何必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张超倒是没有白读那圣贤书,他好歹也是苦读了半辈子的人,比起那武官竟还硬气一些。
其实这时候张超的心情,只能用万念俱灰来形容,读了一辈子的书,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这也就罢了,为了等个实缺,整整熬了三年。说为实缺,其实还是卖官制的后遗症。
而清朝买官的主要是商人、华侨、地主等有钱人,家资巨富的大贾们当然都捐巡抚、布政使之类的大吏来做,但有些小商人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只能先捐个知县一类的小官做为入仕的开始,等到捞足了银子再去捐大官。更有甚者三五个人凑银子捐官,他们一般是采取谁出的银子多谁去做官,其他人或做师爷或做长随,等到在任上捞了银子大家分,类似后世的股票分红。更可笑的是还有人采用抓阄的方法来决定,看谁手气好抓中了就去上任,和后世的彩票中奖差不多。
更为荒唐的是这样的制度清政府居然还大加鼓励,而这样捐来的官上任后都大肆敛财。弄得老百姓叫苦不喋,为了捞回捐官时花的大笔银子,他们肆意加派粮饷。但朝廷却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因为捐纳是既定国策,呵呵。还有的大商人银子多,竟为襁褓中乳臭未干的小儿捐官,妄想能世代为官。
捐官的人多了,可是官位却永远只有这么几个,管你是捐官的,还是征途出生的,大多都要候补,在这个时候,候补官员比狗还多,往往一个县,候补的县令就有数百之多。
问题就来了,所谓候补就是有官无职,虽然是个官,可是却没有衙门给你来坐,于是只能等,等到别的官员卸任,才有你的机会,就是这样,人家也不一定能让你去补缺,候补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家凭什么给你?
张超候补了三年,当真是眼泪都出来了,辛苦一辈子,读了一辈子的书,结果有官无职,人家一些小商贩出百来两银子都能买个候补知县呢。
要弄实缺,不得已只能找门路,张超毕竟是正途出来的,托关系方便一些,还真找到了广西布政衙门的关系,经手的仁兄和他算是同年,又得了巡抚的重用,于是写信回乡让家里把地卖了,筹了些钱,好不容易做了这个县尊。
张超这个人也不算贪,无非是希望光耀门楣而已,家境也只是一般般,原想着上任之后干出点成绩,顺道儿捞点银子,好歹重新为家里头置点地也就算了。
谁知这祸不单行,遇到这档子事。
现在官没了,钱也没了,家里头还指望着他每月寄点银子,重新置办家业,眼下一切都成了一场空。到了这个份上,真是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
所以,张超一心只求个死,死了倒是干净,说不定还能落点抚恤,让家里有点儿补偿。
想到自个儿一辈子为之努力的东西,一下子全玩完,他是真不想活了。
反倒是何勇却不同,何勇家境也一般,与人合伙,一齐捐了个游击,也算是捞到了不少,手底下万把两银子还是有的,这些年带着兵,空饷吃的满嘴是油,现在只求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捐更大的官,今天栽在这里,明日就从哪里爬起来,因此,他怕死。
坐在县衙上头的是陈玉成,陈玉成阴着脸,却在想该如何处置这两个人,本心上,他不想杀他们,毕竟他们没有威胁,可是见张超执拗的模样,却又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让他站。”陈玉成指着张超沉着脸道。
果然没有人再强迫张超了,张超却不领情,哈哈大笑:“贼就是贼。”大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对这些长毛发匪,他心里恨啊,没有这些发匪来攻城,他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何至于让自己一辈子的努力打了水漂。
他望了瑟瑟发抖的何勇一眼,眼中满是蔑视:“没用的东西。”
何勇却生怕张超言语中激怒了‘发匪’,让自个儿陪着他完蛋,陪着笑脸说:“张老哥,落到这个地步,何必要嘴硬,放下身段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
“呸!”张超吐了何勇一口吐沫,大骂:“你这狗东西,朝廷用你真是瞎了眼。”
何勇苦笑;“朝廷不是瞎了眼,朝廷比我精明多了,它收了我的银子,眼睛能不瞎吗?”
张超一下子却骂不出来了,何勇这句话倒是很实在,朝廷收了他的银子就给他官做,公平交易,还真是童叟无欺。就为了这个狗东西的臭银子,朝廷的官就给他做了,这朝廷的官就这样的不值钱?就这样的糟蹋了?
自个儿苦读了十几年,却和这样的狗东西为伍,错的是谁?是自己,还是何勇,还是……
不,自己断没有错,读书明志又怎么是错?用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又怎么是错?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混账却和自己一样,自己含辛茹苦,而他甚至连大字都不曾识几个,自己从千万个读书人脱颖而出,难道就比不得他们?
朝廷拿他们来做官,这既侮辱了朝廷,也侮辱了官,更侮辱了自己。
自己饱读诗书,原来不过只值几百两银子,几百两银子就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
如今发匪攻城,这些买官之人望风而降,这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
想到这里,张超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突然发现,世上竟有这样好笑的事。笑着笑着,他又哭起来,哭的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自己一肚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读了几十年的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修身他做到了,齐家他也勉强做到了,可是平天下他却做不到,他永远都做不到,因为和他为伍之人,竟一个个猪狗不如。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难怪洪逆振臂一呼,广西顿时大乱,难怪发匪过处,望风披靡,难怪朝廷焦头烂额,贼势却越来越大。
自己真是愚蠢,愚不可及。
为这样的朝廷去死,真是瞎了眼。
“狗东西!”张超突然勃然大怒,这种绝望,让他的脸色可怖起来。他不恨发匪了,而是恨何勇,他突然扑向何勇,猛的厮打,用牙咬,用手抓,用头去顶,顷刻之间,两个人滚做一团血肉模糊。
“疯了,疯了…啊……你疯了吗?”何勇大声呼唤,他力气本比张超大的多,可是此刻,却发现张超力气大的惊人,竟是不要命的架势。几个‘长毛’连忙过来制止,可是张超却似是与何勇连成了一体,怎么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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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衙,浑身是血的张超端着茶,眼眸中灰白漠然,牙关还在颤抖,唇边仍残留着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何勇的。
何勇已经被人拉下去了,而他却安排在了这里。
此刻的他,连一点的求生都没有,只是牙关不断的打着颤,不是畏惧,而是刚才用力过多。
不活了,不活了,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为了朝廷?为了这个肮脏透顶的朝廷,为了这个满身是铜臭,把读书人的功名拿来卖的朝廷?
为了父母?他已是无颜再见他们了,他们含辛茹苦的供养自己读书,将自己养育成人,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还要他们卖了家产去买实缺,这个家已全部投资在他身上,可是却一个子儿都没有收回来。
还能为了谁,现在去死了反而干净。
匪呢,发匪为什么还不来,他们把自己安排在这里做什么?
张超喝着茶,胸口起伏不定,此刻的他,只是一心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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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衙门的侧厅,范汝增匆匆的过去,向陈玉成道:“调查出来了,这个县令叫张超,官声倒还好。”
陈玉成点点头,方才他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那个叫张超的县令,竟是像疯子一样,没办法,审判只能中断,让范汝增去调查一下再做决定。
“那个何勇呢?”
“他?”范汝增冷笑道:“此人刚刚调防到这里,立即便娶了两个小妾,一个是强逼的,他带的绿营兵在城中闹过不少事,还杀过几个小贩。”
陈玉成点点头:“严惩何勇,至于这个县令……”
陈玉成此刻却有些踟蹰不决,说实在的,这大清朝的官,还真难遇到几个不欺男霸女,官声好的。
“我去处理吧。”
陈玉成走到后衙,张超见到有人来,眼睛就瞪起来了:“贼子敢杀我吗?”
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陈玉成倒第一次见这样硬朗的人,不过这个人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像是很沮丧的样子。
“你想死?”陈玉成淡淡然坐下,不徐不慢的说。
张超道:“我不想死,可是我不怕死。”
陈玉成笑了起来:“我只想问,方才你为什么要厮打那个何勇?”
张超冷笑道:“我就是想打他。”
人发怒起来是一点逻辑也没有的,张超此刻像是斗鸡,一心要惹怒陈玉成。
陈玉成却不上当,仍是慢悠悠的样子:“你想死还不容易,可是正如你们读书人所说的那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这么甘心为了这个朝廷去死?”
张超一下子哑火了,梗着脖子道;“这是我的事。”
陈玉成笑:“当然是你的事,对了,我打听过你,你还真是正途出身的进士,后来候补了几年是吗?”
陈玉成并不愚蠢,结合张超与何勇厮打,还有他的家世背景,以及他的绝望,立即就猜测出什么。
“你辛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结果却只是个小小县令,人家那些目不识丁的,就是道台、学正、侍郎也不过抬手就捐到了,你再读几百年的书,做几百年的官,只怕也到不了侍郎吧?”
“我听你们说过一句话,叫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仇寇。你读了这么多书,朝廷非但不重用你,就是当个官,还需要你拿银子出来打点。哎……你竟还愿意为它舍身。实在很不应该。”
张超喉结滚动了几下,脸色更加灰暗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也是个老实人,所以我不想杀你,算了,不说这个,你自便吧,要死的话自己动手,若是想活,也没人拦你。”
张超戚戚然道:“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陈玉成笑了:“人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去活,一旦遇到挫折,自然就没有了生念。可是如果为别人去活,反而更有生机。”
张超道:“为别人去活?”
陈玉成道:“你的父母供你读书,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希望你去死?你活着,岂不也是为了他们?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这个朝廷,若你真心想为它去效力,岂不也是一个理由?”
张超冷笑道:“我从前为它去活,现在却不必了。它视我为草芥,而视何勇这样的人腹心,我为什么要为它效力?”
迟疑片刻,他问陈玉成:“你为什么去活?”
陈玉成顿了顿道:“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是为了别人。”
“哪个别人?”第一次和发匪正经的说话,张超有点儿胆颤,又有点儿新颖,他突然想了解这些人为什么要造反,又为什么不要命的去和朝廷作对。
“很多人,比如我们提出口号要均田地,这便是为了天下万万无地的农夫。比如我们要驱逐满清,这便是为了天下万万受满人压榨的汉人。”
“均田地……”张超摇头:“怎么能均田地?这是天方夜谭,断不可行的。”
陈玉成道:“怎么不可行?”
张超道:“田地乃是私物,如何能均分?古来变法者不知凡几,远的有王莽,近的有王安石,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陈玉成笑道:“越是不可能,就越要去做,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去做的问题,如果万万人如牛马一样做活,却没有自己的土地填饱肚子,那么它就事在必行。”
张超还是摇头:“田地若是均分,则置乡绅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