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在地上沉默的坐了很久，他站起来朝离广灵城更远的方向走去。
他经过一小镇，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他在那里买了一只烧鸡、一葫芦酒之后离去。[]
他走了许久，已是烈日当空。遥远的地方出现一连片黑色的山脉，被云雾缭绕着，若隐若现，仿佛飘在空中连着天。山脉凹凸有致，气势雄浑。看到如此醉人的景色，他却没露出半点喜色，反而忧色更浓。
他急行到达山底。这里坐落着几座小房，泥和的砖，草砌的顶，还有几个谈笑风生的男女老少。周围怪石甚多，杂乱的摆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连接着周围的小房，连接着外面的大道。他并未理会这里人们的惊讶之色，径直的朝山中走去。他此刻看山，不见了云雾缭绕山间。
入山，空气变得清新，虽艳阳高照，温度却低了。他行于其中，被低矮的灌木阻挠，被难缠的长藤牵绊。此处枝繁叶茂，偶尔能看到一束阳光直射地面，阳光所到之处，草木繁茂无比。地面缓缓的上升着，随处可见路的痕迹。他往上走了良久，温度又低了，周围全是松树，光终于不再稀疏，地面被浅草覆盖，裸露处现出黑褐色的泥土。他继续上行，周围已没有了路的痕迹。
在一个向阳的坡上有一座木房在风中哗哗作响，房门上木头缺了两根，房壁坑坑洞洞。他推开房门，里面已成蜘蛛的巢穴。他刨开蛛丝，找到一把已经腐朽的扫帚，十分仔细的把蛛网全部清除，扫除地上桌上椅上床上的灰尘，小屋终于有些像个家。他端坐在一张小椅上，轻轻的抚摸着黑漆漆的桌子，桌子承载着他难忘的记忆。他见四张椅子有些乱，遂将其方正的安在桌子四边。接着，他躺到由木板铺成的床上。
他偏头模糊的看到一盏煤油灯泛着黄色的光，灯忽然被吹灭，他听到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睡吧。”他眼角挤出半滴泪花，哭得笑了。他右手紧握着床沿，感受着床板的坚硬。他没有闭眼，因为一闭他就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难受不已。他又听到爽朗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喽，该起床了。”他直立起身，抓起桌上的葫芦和篮子，踢歪了椅子，撞倒了门板，墙缝中掉出曾经盛水的竹筒。
他离开小屋，急速前进，以冲淡流泪的冲动。他没注意到周围的树木渐渐减少、渐渐变矮；也没注意到周围各样凌厉的石块渐渐增加，没有在意脚下绿草渐渐稀少，裸露的岩石渐渐增加；没有看到山涧的水渐渐稀少，最终只剩下几个冒出泉水的孔。
当他真正注意周围时，他已来到山顶。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卫道感觉略冷紧了紧身。他朝下观去，一层薄雾就在山间，他已看不清山下的景观，不知哪里是路，哪里是房，哪里是树。他感受着风的狂意，心中生出一股豪迈之情，他对着那轮夕阳，发疯似得狂吼一阵，音毕，言罢。他还得继续前行，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孤寂。
他走到悬崖上，悬崖程三角形向前延伸，最前端只能站一个人，而他就站在那里。悬崖下是深谷，雾气弥漫，难以见底。他抓起篮中的鸡肉，掰下一个鸡腿向上抛最终落入深谷之中，他对着深谷吼道：“师父，先接着鸡腿！好酒马上就到！”他掰下另一个鸡腿，打开葫芦塞，将酒倒入深谷中。他咬下一口肉，往嘴中灌酒，酒沿着下巴下落，他又吼道：“师父……酒烈，菜好，来……咱们再干一杯！”酒被他咕噜咕噜的灌入腹中，他的脸如被火烧着了一样，开始兴奋的惨笑起来。他将鸡肉连同篮子扔到谷中，吼道：“你在下面没有好酒好菜，这烧鸡就全部都给你……这市间的烈酒喝着火辣，是你的最爱，也一并全部给你！师父，好菜好酒都有啦……你慢慢享用……”他闷了一口酒，狂吼了一声将酒连同葫芦扔到谷中。做完这些事之后，他无力的倒在地上，看夕阳最后的余晖，眼角不经意间泪光闪动。
夕阳落下山去，他坐起来，道：“我收了个徒弟，叫杜辉，是个敦实的小子。他有一双天生的鬼眼，可比我这被你硬逼出来的鬼眼强上太多。他在道术上的天赋也在我之上，仅仅用了一个来月他就将定身术学得个像模像样，说来丢人，我还被他用定身术摆了一道！他也像我一样傻，为了他的僵尸朋友，不惜和我对着干。我终能体会到你当时的痛苦了，养了个好徒弟，什么不干，偏偏和自己对着干。我终能体会到你当时的无奈，明白你的叹息声了。”他站起来后又面向深谷跪在地上，庄重的叩了三个响头，道：“十年前，你就在这里坠下深谷，我永远都忘不了。十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无法习得你的本领，用害你妖怪的血来祭拜你！师父，对不起！但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擒住它们，让它们亲自给你磕头谢罪！用它们的血来祭拜你！”
他起来，又望了深谷一眼，转身离去。他下山，入半山腰的小屋，躺到坚硬的木板床上睡去。风呼啸着刮过，小屋吱嘎乱响，山中偶尔传出阵阵狼啸，就像十年前这屋刚刚被建好，卫道睡在其中听到的声音一样。他模样清秀，正当年少，定力不足。他听到这些声音，心中有些害怕，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他偏头瞄了一眼正关在笼中的两只小狼，心中寻思：“师父为抓了两只小狼，说什么引蛇出洞？还说什么狼王、狼后在此，所有狼妖都会前来送死。这两只狼是妖也是小妖吧，怎会是狼王、狼后？”他的目光和狼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他看到一双可怜的眼睛，似在祈求他放了它们。他年幼的心里生出怜悯之情，想着：这两只狼刚来到人间没多久，还小，定没犯过什么过错，没犯过错却要被师父惩罚，实在不应该。真想让它们好好长大……
“在想什么？”他旁边一头发花白的老头着一身白袍，道：“狼王失踪了两天，狼妖们定是坐不住了。”卫道赶紧闭眼装睡，道：“师父，没想什么……”阵阵狼啸声满天，老头神情一悦，道：“来了！”他翻身起床道：“你就呆在此处，不要离开，我去去就回！”说罢，他如风一般飘了出去。
“好……”卫道字还没说完，老头已不知去向。他叹息道：“又有多少妖怪要遭殃了呢？”
他又朝笼中小狼看去，看到的依旧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躺在床上，寻思：以前放走小妖后，师父只会骂我几句，罚我半日不准吃饭，罚我抄写法术篇章等等。上次我放走一只兔妖，却被骂得狗血淋头，并威胁说逐出师门。要我放走这两只狼妖，会不会真的被赶出师门呢？他有些犹豫，忽听到呜咽声，定睛一看正是小狼发出的。他心一横，道：“要罚就罚我吧，它们是无辜的。”他打开牢笼，两只小狼迅速的跑出来。一只狼飞快的奔出小屋，另一只却站在原地望着卫道，低头朝卫道鞠了一躬，离去。
“呵呵……果真是妖精，通人性。”他复躺在床上，闭眼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门忽然被掀飞，老头出现在门口，看到笼中已空无一物，喝道：“起来！是你把它们放走的？”卫道得令翻身起床，点头道：“啊。”“哎……”老头叹息一声，喝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好徒弟？真是三生有幸！本可一网打尽，可惜……”老头话没说完，又如风一般飘了出去，他心想：“这事怎会就这么结束了，你们等着。”
卫道呆坐在那里，师父以前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我这次到底犯了多大的错？真的会被赶走吗？他迷糊中躺在了床上，睁大了眼睛，心结依旧难解。他坐起来，穿上鞋，追出门去，明月当空，天地朦胧的亮着。山上偶尔传出一声狼啸，他不再迟疑，向山上进发。
他忽然看到山上燃起熊熊大火，紧跟着的是发狂的狼嚎声。火熄灭之后，山上闪烁着金光，照亮了他的脸。接着电闪雷鸣，乌云满天，一道道闪电打下来，一声又一声的惨嚎此起彼伏。他听到他师父响彻此山的吼声：“狼王、狼后，你们若不想自己的孩儿死光、死绝的话，就光明正大的出来，就不要再逃走！”
卫道脸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道：“我真的放走了狼王、狼后？”卫道使劲摇头，朝山顶跑去，他忽的听到一声狼啸，心略紧，感受到危险的降临，生出不再前进的想法。他急促的吸了几口气，缓过神，继续向上跑。不论如何，他要知道真相。
山顶上空乌云消失无踪，星月之光又照下来，映照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以及对面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还有他们身后的狼群。男子身着黑衣，女子身着红衣，两人都是神情肃穆。男子右手高举，身后狼群发出不甘的吼声，缓缓的退去。女子道：“欢哥，让它们一起咬这老道，再加上我们，我就不相信还打不过他！”欢哥道：“这么做只能让它们白白送死！血儿，你跟它们一起走，我来对付这个老道。”血后摇头紧握欢哥的手道：“我不走。”欢哥笑了笑，捏了捏血后的鼻子，道：“傻瓜。”
“你们今天谁都别想走！”老头喝道，断然出手。一个火笼从血后和欢哥的中间升腾而起，火焰熊熊。欢哥和血后早已离了原处，从两个方向像老头攻来。老头单手直指血后施展定身术，其身不能动弹，前冲之势不减，摔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欢哥已到老头身前，双手伸出利爪猛攻老头，老头飘忽的移动着，欢哥的所有攻击落到了空处。血后定身术已解，她翻身而起，随欢哥一起攻向老头。山顶上再次出现群魔乱舞的场景，火焰、冰雪、雷雨风暴一一登场，狼啸、龙吟，喊杀声响彻山谷。
老头体力消耗过度，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身上衣服被抓破，身上留下几个深深的血痕，但站得依旧挺立。血后、欢哥却狼狈许多，脸灰不溜秋，满身伤痕累累，衣物破破烂烂，互相扶着依旧站立不稳。他们喘着粗气，等待最后决战的到来。
卫道穿过层层阻隔，克服种种困难，终于来到山顶。他又向前走了好些时间，终于看到了老头，他向前跑，高兴的吼道：“师父……”老头听到此声，面色一沉，转头喝道：“你怎么来了，快点离开！”卫道听到老头声音中满是疲惫，道：“师父，你怎么了？我不走，我要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他看到血后和欢哥，问：“那边两个人是谁？”老头叹息道：“就是你放出来的两只小狼。”卫道惊道：“能让师父这么费力收服的定然不是普通妖怪！我放的果真是狼王、狼后啊！”
血后见卫道跑了来，心思一转，抓住卫道威胁老头放他们下山。她刚向前走了两步，手便被欢哥紧紧拉住，欢哥看透了她的心思，道：“不要这么做，是他救了我们的命！”血后道：“为什么？我只是抓他，好下山而已，又不伤他！这也不行？”欢哥将血后拉回，道：“答应我，不论今日如何，以后永远都不要伤他。”血后道：“可他是老道的徒弟，以后他只会和我们作对，难道那个时候也一样不伤他？”欢哥道：“对，如果你想永远太平的过下去。”血后点头，却存心乘一会混乱之时，再行此计。
卫道在老头再三催促之下，缓缓的往回走，身后传来阵阵响声，战斗又开始了。他却无心朝后看，他知道师父对付它们不在话下。他前面忽出现两只狼，并发出威胁声。他向左走两步，狼跟着往左走两步，他往右走三步，狼跟着往右走三步，他往后退一步，狼跟着往后退一步。他知这些狼是针对他而来，是狼王、狼后的同伙。他偷瞧师父一眼，发现他们战得正欢，他不能打扰师父的战斗，便一步步的后退。
血后乘着欢哥抵挡老头之际，几个箭步冲过老头的防线，喝道：“欢哥，你先抵挡一阵子。”欢哥喝道：“别去……”血后来到卫道身后，道：“小子，跟我走一遭吧！”她正欲拿住卫道，不料卫道一个翻身躲过，朝那三角形的悬崖后退。血后向前，他向后走，不多时已到达顶端，下方便是万丈悬崖。欢哥喝道：“血儿，不要……”他的胸口结实的挨了老头一掌，精神更是萎靡。
血后见机不对，迅速回转和老头战成一团。血后离开之后，两狼依旧站在哪里威逼着卫道。卫道吞了口唾沫，向前轻轻的挪着步子，一个脚边的石块被他的碰到落入悬崖下，没发出半点回声。他心惊胆战，脚颤抖不已，就在挪动下一步的时候，脚滑了。
欢哥朝卫道看去之时，看到卫道摇摇欲坠。他快速的朝卫道跑去，想要救卫道。可老头以为欢哥要对卫道下毒手，他逼退了血后，闪身到欢哥身后，使出血龙咒，结实的打在欢哥后背上。欢哥吐血倒地，偏头依旧望着卫道。
血后见欢哥被打得吐血倒地，惨呼一声，跑到欢哥身前，抱着欢哥，大哭起来，喊道：“欢哥……欢哥……你怎么样！你不要死！”她却听到欢哥在他耳边说：“不要对那孩子下手。”血后哭道：“好好，你先不要说话，节约体力。”老头踢飞两只狼，飞身抓住了卫道的手，另一只手拉住了悬崖顶端。他松了口气，对卫道说：“没事了。”
血后见欢哥没了声息，以为欢哥已死，她瞪大了眼睛，道：“不，不会的……”抱得更紧了。她怒意难消，朝悬崖看去，看到那只粗大黝黑的手，她冲过去，踩那只手，大哭喊道：“去死吧！”她发疯似的踩，直到手脱离山崖为止。她狂笑着，走到欢哥身前跪下。
老头忽感手痛，形势急转直下，他拉着卫道往前晃身，他的手终于支持不住滑了下来，他也乘着前倾的姿势，拉住了一根长藤，往下滑了一阵，终于止住。长藤不时下坠，已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他对卫道说：“收了你这徒弟，是我人生最明智的决定，我也生而无憾了。虽然你有些懒，有些不明事理，但我的眼光绝对不会错，你就是继承我衣钵的人。不要忘记作为驱魔人的责任，为了让世间没有妖魔鬼怪，你要走的路还有很长。记住，不论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都要坚强的活下去！而我人生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哈哈……还有烈酒送我上路，美哉美哉！”卫道哭了，吼道：“不，不会的，你不会就这么死的，你不是说不除尽天下的妖怪，你就不会死吗？”老头哈哈大笑道：“有你这么个笨徒弟，这天很难到来啊。以后所有的重担由你扛了，不要辜负老夫的眼光！”老头右手使劲一抛，将卫道抛到了山崖上，那条长藤也应声而断，他取下腰间的葫芦，喝着酒，坠入深谷留下拉长的字：“好酒……”
卫道摔了个七荤八素，他爬向山崖，对着深谷，大吼：“师父……”
血后听到此声，她又生出杀意，她正欲起身，手却被欢哥紧紧抓住，道：“血儿，你已经杀了他师父，就放过他吧，求你了！”血后紧紧拉住欢哥的手，道：“好好……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不死好不好！”欢哥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不死，我不死……”他说完此话之后，化作一条小狼，只发出微弱的呼吸。
血后抱起欢哥，领着狼群离去，她心道：“欢哥，我不会杀他，我保证！你一定不要死，我会想方设法救你！”
山顶空留下一个跪地哭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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