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容

目录:玲珑社稷| 作者:则尔| 类别:都市言情

    若她不是一朝帝君——

    若不是因着那尊贵的身份,帝王的光环,那么,她又怎敢如此肆无忌惮,飞扬跋扈?说不定,她便就如那些呆板木讷地庸脂俗粉一般乏味,怎会有这一颦一笑撼动心魂的魅惑天成?若是没有这一掌江山袖卷社稷的魄力,或许,他便就不会忍得了她的心机诡谲,见得惯她的随心所欲,受得住她的恣意轻佻,容得下她的勃勃野心。

    正是因为她是这大夏帝国的女帝,莫说是那一足三娉的身姿,风光灼华的妩媚,就连那赤红的衮冕,也如同三丈的软红一般,成了他胸口时时心心念念的一点朱砂印子。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不是一朝帝君,他或许会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毕竟,如她这般的女子,若是在民间,怎么也会落下个“妖物”的名号,饶是再如何力拔山兮的男子,也断然是消受不起的。

    可偏偏,她是执掌这大夏帝国万里江山的女子,偏偏,她以知遇之恩予了他高位重权满身光华,偏偏,她拿他做棋子,步步为营,却未曾暗示过他前方等待的未知究竟是功成身退,抑或是兔死狗烹。

    她说他性急,却并不知,那不过假象而已,对她,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性!既不愿坐以待毙,也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所以,他便唯有先下手为强——

    由他来做她的凤君,怎么都比那鼠目寸光,不知以大局为重的傅景玉得力罢!?

    至于沈知寒——

    那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哪里有资格同他争抢?

    饶是她曾经再怎么痴迷那沈知寒,他也有办法将其从她心里连根拔去!

    “陛下说的不错,臣素来心高气傲,不禁眼光寸许,就连心胸也不过寸许,只容得下那独一无二之人。”跪在她的面前,他抬起头看她,灼亮的黑眸背着琉璃盏的光亮,更显得深不可测:“——就如陛下心中只能容得下那人一般。”

    石将离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平静地注视着沉着镇定的韩歆也,眼眸之中有着摄人心魄的光华在轻轻辗转,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涌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哦?!”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微微挑起眉梢,却并无任何示意他起身的动作,只任凭他继续跪着:“却不知是哪家女子如此幸运,竟能入得玉琢你的心中?”

    “怨无大小,生于所爱。”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模棱两可,笔直望进她的眼中,一字一字,带着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篆刻入骨的力道,一如风浪骤起海面,吞咽了一切,只余微微起伏的波浪,无声的惊心动魄:“臣中意哪家的女子并不重要,臣只望陛下明白,臣同陛下无二,皆是一心一意之人。”

    “既然玉琢与朕都是专情之人,那不如就陪朕浅酌一杯罢——”微凉的风拂起她的发丝,暧昧地扫过他的颊,掠过深邃的眼,那神采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无情的颜色,摄人心魄。

    她伸手扶了他起来,转身拿过那案上的酒壶,就着自己方才拾起的杯子斟了一杯酒,竟然也不忌讳那是他使过的,仰头便一饮而尽。

    那是极香醇的“荔香龙涎”,入口微甜带辣,荔枝的香味扑鼻,乃是南蛮的贡品,一年进献也不过两瓮而已。那醉人的液体入了喉,她面露微笑,就着那杯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到他的面前,低低地吟道:“同是天涯专情人,此情只待成追忆……”

    看着她手里的杯子,韩歆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用他使过的杯子饮酒,她的唇覆上的杯沿,是他的唇之前印上的那处地方,这样的举动,如果是一只无形的顽皮小手,堪堪抚在他全身最脆弱最敏感之处,烧起了一团灼热的火苗。

    “陛下知臣不胜酒力——”他缓缓起身,却并不伸手去接那杯子,只神色难测地看着她,知道她低吟的那两句话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她这就算是对白日里武英殿那调笑一般的话做解释了么?

    她以为他不知道么?

    她竟然还在宋泓弛的面前拿他做幌子,说什么有意要立左右凤君——

    这过河拆桥,果然来得快!

    他在心里暗暗地冷笑一声

    若只是从那素来便喜欢拖长的尾音上,根本分不清她那语调之中蕴含的是怎样的情绪,可是,那妩媚的眉目间却擦过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纹:“玉琢也知道,朕最喜欢做的,就是逼人做他不喜欢的事。”

    听罢这样的言语,韩歆也倏地眯起眼,心尖一窒,嗓音登时变得暗哑:“既然陛下今日有这兴致,那么,即便这杯是鸩酒,臣也定会含笑饮下。”他自她手里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地碰触到了她的指腹——

    那一瞬,被撩起的火苗腾地一下烧成了燎原大火!

    他很想一把摔了那杯子,上前一步便将她狠狠扼住,倾身吻上她那一看便绵软馥郁的唇,再狠狠咬她的耳珠子,道出那一直想说的话

    ——陛下明知臣不胜酒力,还硬逼着臣饮酒,难道就不怕臣酒后失仪,以下犯上么?!又或者,臣在陛下眼中,真的就只是一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忠心的狗?!

    不,不只是这样!

    他只恨不能抱了她去那床榻之上,抽掉她那绾发的簪子,看那满头青丝零零落落,再沿着她那白皙纤细的颈项扒开她那衣衫,用滚烫的唇膜拜那寸肌寸肤,尝遍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滋味。

    手里紧紧攥着那被她握得温热的杯子,就仿佛已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他思绪里似是有一匹脱缰的马,正在那一片旖旎瑰丽中尽情驰骋,肆无忌惮——

    真恨不得撩起她的裙裾,解了她的衣裙,箍住她那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肢,细细抚触她那修长的腿儿,拉了环在自己的腰间,提枪上马,又或者干脆架在肩上,任意驰骋,听她那惯于下谕令的美妙声音为他在床笫间吟哦,柔媚地唤他的名讳,因他而死去活来,被那情火烧成灰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将一切都尽数交付!

    包括她那颗深沉难测的心!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能做,至少,现在还不能做——

    仰起头,他不动声色地饮下了那杯酒,心中已是带着浸寒的凉意。

    “陛下今夜不是不能来么?怎么——”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搁在案上,他这才注意到,文量之前置办来的那几道小菜,都是他平素里同她一起用膳时最喜欢的。看来,这些菜肴,定是她吩咐下去的。若他猜得不错,她只怕来了也有一阵子了。“也不怕被相王的诸多眼线给窥出什么端倪来?”尽管心中已是有了谱,可他却只是半阖了一下眼,敛去眼眸中的精光,不动声色地微笑。

    “今日一早,捧墨便奉了朕的旨意,悄悄将沈知寒给送到了你府邸中来,也不知安顿得如何了。”她答得理所当然,可偏偏话里提到的那名讳令他极不舒服,尤其是那毫不掩饰的在乎,更是令他心中酸涩:“朕再怎么脱不了身,也要找机会来看看。”

    原来如此!

    韩歆也挑起眉,自嘴角勾出一缕极淡的笑意,犹如尖刀刻痕一般,刺出了些不动声色的嘲讽:“陛下可是对臣不放心?”

    他问得直白,可心里却是清清楚楚,说来说去,她就是不放心!早前,她任性地喝了孔雀胆,拿自己的性命设套,在石瑕菲和宋泓弛面前演了一场戏,这才找到了沈知寒。自找到沈知寒,她身上分明余毒未清,却生怕再有什么闪失,竟然将那活死人给停放在那天子寝殿的龙床之上,夜夜共寝——

    荒堂!

    简直荒唐至极!

    她身为大夏女帝,如此尊贵,怎可与那活死人共寝?

    心下难以抑制的窝火,他暗暗决定,待得他做了凤君,第一件事便就拆了那水榭寝殿,一把火烧了那停过活死人的龙床!

    “怎会?”石将离转过身来,显然并不知道韩歆也平静的面目下有着怎样愤然的念头,只笑靥盈盈,语声柔柔,既软又暖,像是要溜进人的心缝里:“玉琢你莫要想太多。”

    韩歆也压下心底的怒气,面上的虽没有改变,可眉宇之间却渐渐地染上了些漠然。“陛下倒来得正是巧。” 他顿了顿,猜想她前来的原因除了沈知寒,必然还有其他,却并不说破,只道:“从宜州锦云山前来的那位客人已经在客房歇下了。”

    那位所谓的客人是什么来历,他并不很清楚,只晚膳前匆匆见过一面。

    那是个玄袍老者,白发白眉白须,神色肃然,寡言少语,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说到药味,定然又和那沈家脱不了干系!

    “朕知道。”果不其然,石将离微微颔首,满面平静,一点也不意外:“午膳之后朕就得了消息,今夜便专程带了傅景玉来见他。”

    “傅景玉?!”听到这个名讳,韩歆也的眉蹙了起来,不知她为何会突发奇想,将那棋子一般的废物给带到他的府上来。

    不过,他是个识得眼色的人,知道自己总能得知真相,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韩歆也先行一步,正打算带她去客房见那玄袍白发的老者,却听得她跨过门槛之时,嘴里不经意地发出低低的吟哦和抽气声。

    “嘶——”

    他反应极快,立刻顿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瞧她:“怎么回事?”

    石将离扶着门,阖上眼似乎是忍痛,须臾之后才睁开眼,苦笑自唇边层层泛开,低声道:“有些伤……”

    “伤!?”韩歆也愣了一愣,目光不自觉地将她全身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双手本能地去碰触她的手臂:“伤在何处?”

    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臂,掌心尤带比夏日骄阳更灼的火热。对于他这个问题,她咬了咬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就促狭地睨了他一眼,故意道:“伤在昨夜颠鸾倒凤的那处地方。”

    一听这话,韩歆也的脸色毫无掩饰地一下便难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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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寒同捧墨坐在相府后院的花园中,远远的,看到一个玄袍老者同石将离一起走了过来。

    毕竟是半夜三更,夜幕笼罩,那花园里光线有些暗,他看得不甚分明,可却也是如遭雷击般的呆滞——

    那老者分明是他亦师亦父的世伯衍成双!

    当初他被他娘亲给挖了膝盖骨,整个墨兰冢上至管事,下至家仆,全都吓坏了。也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去锦云山衍家堡,而当天夜里,据说与他父亲是忘年之交的衍家堡堡主衍成双便就驾临墨兰冢。

    那时,衍成双要替他治伤,便冷着脸问他娘亲要他的膝盖骨,可他娘亲却是狠毒地先一步将他的膝盖骨给锉扬成灰了!尔后,衍成双起意要带他离开墨兰冢,他的娘亲便如同癫狂了一般发狠地阻止,甚至不惜自残,唤着他父亲的名讳哭天抢地,以死相逼。

    衍成双无奈至极!

    后来,这衍成双每个月都要来墨兰冢看他一次,而他也巴巴地盼着衍成双前来,得了空便要问些他父亲生前的逸事。直到后来,衍成双发现他娘亲癫狂频发,一犯了病了对他便是换着法儿地一番虐打折腾,手段残忍得令人发指,哪里当他是亲生子,分明如同对待不共戴天的世仇!衍成双怒不可遏地将他娘亲给捆了,关在密室里,他生不如死的日子才算是告一段落。

    莫问他为何那般地恨石艳妆——

    若他父亲沈重霜能多活两年,他的娘亲也不至于因爱生怨,如此待他!

    至此,衍成双便几乎是丢下了衍家堡的一切,一直住在墨兰冢,陪着他读医理、写方子、辨药草、如同慈父一般耐心教导,直到他有能力管理整个墨兰冢才离开。

    沈知寒承认,当初自封地墓这事是瞒着衍成双的,就连遣散墨兰冢的家仆,也是有意趁着衍成双远赴北夷之时才施行的。只是,如今为何衍成双会同这石将离在一起?!

    看来,这一连串的阴谋诡计,果然是同他有直接联系的!

    “衍伯伯,你方才替他诊脉之时,为何蹙着眉头,一言不发?”石将离同衍成双并肩而行,把话也说得很是直接,丝毫没有半分女帝的架子,似乎与那衍成双关系匪浅,相处融洽。“他究竟怎么样?”

    衍成双似乎正在入神地思考着什么,听到石将离有此一问,这才回神一般略略停下脚步,敛着长须,细细地打量着她。他目光炯炯,睿智的皱纹分布于唇角额际,似乎漫不经心的一眼,便已经将她的整个心思给全然看穿了,须臾,才沉声开口,清瘦的面容上带着漠然与淡定:“陛下,知寒当初用九九八十一根金针封了自己全身的大穴,照理,只需一一将那金针拔除,他便会清醒,慢慢恢复神智……”

    “那你方才为何不动手拔除那些针!?”一听这话,石将离一阵欣喜,可随之而来的却也是极糟的预感,隐隐猜到这背后还有但书。

    “不可!”不出意料,衍成双将眉头深深蹙起,白眉下的眼稍稍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好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唇边的淡笑几乎全然淹没在皱纹之中:“他当初以金针自封穴道,许是因着此法可减缓那早衰之症,如今,五年之期已过,若是贸贸然取了那些金针,只怕——”

    说到关键之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石将离的心猛地一跳,因紧张而交叠的双手骤然抽紧,心弦更是因衍成双那言语和神情而微颤,突然便绞出了难以抑制的疼痛:“只怕什么?”

    衍成双摇摇头,那一瞬,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有苦楚,有忧心,还有无奈,不愿开口给她这样的打击,却又不能将事情给就此隐瞒下去。再次叹了一口气,他终是说出了真相:“若是拔除了那些金针,只怕不过一个时辰,他便会变成一个鹤发鸡皮的老者,衰竭而亡!”

    双眸一闭,石将离蓦地狠狠抽了口气,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极慢地睁开眼,僵立在原地。“怎么会这样?!”她咬住唇,悄悄自问,想要咬住那突如其来的凶猛痛楚,却事与愿违,将唇咬得几乎渗出血来,许久才喃喃地道:“看来,也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衍成双微微侧过头来,银白的长眉之下那原本墨黑而平和的眼不敢苟同地眯着,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翩飞:“陛下,南蛮的巫蛊之术奇诡非常,以匪夷所思的传说居多,不可尽信呵……”他的言语颇有规劝的意味,那如剑一般的眉峰沉重紧蹙,犀利的眼神晕着祥和的淡淡光辉。

    他不是不知道石将离对沈知寒的心意,毕竟这五年来,她为了沈知寒,几乎是用尽了一切方法,可是,那早衰之症困扰了医神沈家数十代人,时至如今也没能找出个解决的法子,她为何如此笃定那南蛮的巫蛊之术可就救沈知寒的命?

    “如今,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再怎么奇诡也好,匪夷所思也罢,朕总得要试上一试的。”眼睑轻轻地一跳,石将离眼底一直压抑着的倔强不声不响地浮上来,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极淡的阴影,“南蛮的大祭司末约还有三天就到京师了,届时,听听他有何见解再说罢。”

    这也的确有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味了,衍成双只得点点头,可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喟叹连连。

    这石家的女子,代代皆立于权利的巅峰之上,可为何较真痴情起来,个个都如此神似?

    当初的石艳妆的这样,而今,这石将离——

    这或许就是宿世的孽缘罢!

    终是走到了沈知寒的跟前,看着眼前这个与沈知寒有七分相像的“傅景玉”,衍成双眸中厉芒乍闪,薄唇抿成了直线,神色复杂睇视着,许久了才冷笑一声——

    “削颌,磨骨,垫鼻,换皮……”看着“傅景玉”那张脸,他目光如同剃锐的刀剑一般,一下一下地割掉皮肉,看穿了那假象之下的真实,一字一顿,敲金断玉一般铿锵有力:“如此大手笔的易容,便是如同脱胎一般,硬生生把个不相干的人给塑成了知寒的模样,怎么可能是无所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