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脱胎一般,硬生生把个不相干的人给塑成了知寒的模样?
这句话如同炸雷,当中所深藏的含义,不仅使得石将离和捧墨大吃一惊,就连想要与衍成双相认的沈知寒也不免惊愕,一时惶然。
以往修习医理之时,他也曾粗粗涉猎过这些旁学,这削颌磨骨之术源自西凉,在易容术中堪称铤而走险之法,一旦施术者技艺不精,或是稍有不慎,便会使得那易容之人血流不止而亡,所以,十个里头侥幸能成得了一个,便就是大幸。
细细算来,自他在这傅景玉的躯体上苏醒过来,至今已两月有余了,却浑然未曾察觉到这张脸有任何的玄机,平素也没有任何的不适,可见,对这张脸施以削颌磨骨易容术的医者,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这般大费周章,竟然不惜使用削颌磨骨的易容之术,硬要塑成自己的模样!?
自己几时有了如此的价值?
难道,是因着石将离么?
若她真的是对自己一往情深,那么,有人处心积虑要变作自己的模样,只为得她青睐,惑她心神,那倒也说得通了。只是,她那诡谲多疑的性子和毒辣无情的手段,配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岂非天大的笑话?
本能地,他抬起头望向石将离,愕然与惊讶在眼眸深处一闪而逝,可表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与漠然。
衍成双本以为那曝露真相的话语会惹得石将离措手不及,进而龙颜大怒,可眼下,似乎除了令人窒息的静默气氛,再无其他。
“陛下,此易容术乃是西凉邪术,借削颌磨骨,可改变一个人的骨相,再辅以垫鼻换皮之术,可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形貌,多是那些获重罪之人潜逃脱身的法子。”他到底是块老辣的姜,立刻便恰如其分地补充,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若草民没有记错,十数年前,我大夏也曾有这样的奇案,那案子,正是相王亲手查办的。”
这桩所谓奇案,乃是先帝石艳妆当政之时的事。
那镇守边境的文安侯杨文宣与西凉相勾结,谋逆不成,反被生擒,办案的刑部官员与之相交已久,便悄悄让西凉巫医潜入狱中,妄图以削颌磨骨之术为杨文宣改头换面,助他脱逃。
当时,那削颌磨骨之术确也堪称出神入化,硬是使那脸大如饼的杨文宣一夜便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成了个尖嘴猴腮的男子。那杨文宣扮作狱卒,不料遁逃之时偶遇巡狱的宋泓弛,被看出了破绽,当即就地正法。此事牵连甚广,知情者个个皆叹匪夷所思,尔后,涉案的众人皆为戮没,惟独那精通削颌磨骨之术的西凉巫医不知去向。
“是了,朕记得,大夏朝史之上也曾记载过这事。”仿佛是被衍成双的这句话给点醒了一般,石将离敛了本就不明显的惊愕,转而望着沈知寒。
既然那案子当初是相父一手查办的,那西凉巫医的去处,自是不消说了——她曾经讥讽这“傅景玉”是个赝品,却不想,竟然真是个刻意而为的赝品!
衍成双暗暗嗤然笑了一声,也随着石将离的目光去望沈知寒。“看来,相王当初为了替陛下准备这份赝品,也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他的目光中带着点评估的意味,那由上至下的打量中带着轻蔑,末了,缓缓摇了摇头,半是讥嘲半是惋惜:“草民当初受先帝所托照料知寒,对他的人品和性子最是清楚,这泥塑一般的蠢物又怎么可能模仿得来?!”
这样的言语入了沈知寒的耳,无异于是晴天霹雳,硬生生打消了他想要立即与衍成双相认的冲动。
在他的印象中,衍成双仁慈博学,以他父亲沈重霜忘年交的身份照料他,堪称是他的启蒙师者,待他更甚亲生子,可而今,这衍成双却说是受先帝所托——
先帝!?
不就是那令他切齿拊心的石艳妆么?!
石艳妆为何要托人照顾他,这其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真相?
仿佛心底所有的爱恨信仰在瞬间被完全颠覆,他坐在那石凳上,面无表情,只觉全身麻木得一如那两条废腿!
对于衍成双言语中针对宋泓弛的部分,石将离听得清楚明白,却偏偏置若罔闻。
其实,她心知肚明,当初微服出巡偶遇傅景玉之时,那突如其来的巧合已足以令人生疑了。尤其是那与沈知寒有七分相像的傅景玉一身锦袍皂靴,风神俊秀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出手狠狠教训欺凌弱女的地痞,一招一式优雅得颇有显摆之意。
乍见这样的一个男子,她始料未及,自然是呆滞于原地,失神了许久。
那时她想,若沈知寒也能这般自由行走,随心所欲,他必不会如这锦衣华服的少侠公子,以锄强扶弱作为锦上添花的消遣。他即便是一身朴素的灰衣,也难掩青玉流光,仁心仁术,妙手回春,一如他当初虽未离开墨兰冢,却因着南阳瘟疫而亲试了百余种药性相悖的草药,最终救了南阳满城百姓!
她毕竟是宋泓弛手把手教出来的,又怎会糊涂到见色发昏,不对傅景玉的出现起疑?不是没有料到这傅景玉是宋泓弛处心积虑为她造出的一件替代品,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竟还有着这么一出。毕竟,宋泓弛早前先她一步私藏了沈知寒,多年来任凭她如何暗示逼迫,俱是装聋作哑,不肯将沈知寒给交出来。
如果当初宋泓弛抛出傅景玉这枚棋子,是为了对她聊以抚慰,取沈知寒而代之,那么,不得不说,宋泓弛失算了。仅只形貌上的相似,实在不能满足她的念想,却是更坚定了她想要找回沈知寒的决心!
可是,按照常理,这棋子一般的“傅景玉”如今突然被人看穿了一切,依照他的性子,即便不惊慌失措,至少也该变变脸色罢?!
他却凭何镇定如斯,全不当成是一回事?!
这样寡淡的表情,她只在那个人的脸上见过,不得不说,眼前这傅景玉,一旦有心模仿,倒也的确能以假乱真。只可惜,即便再怎么处心积虑地模仿,赝品,终究也只是赝品!
“凤君,当初削颌磨骨,可是让你疼痛难忍?”石将离上前一步,语音平稳,低沉的嗓音似濯濯的泉眼,短短数语说得悠悠荡荡,可眼神却冷得全无一丝温度。
沈知寒心中正有无数喷涌的情绪,见她上前来,心里不免更加烦闷,斜剔扬锐的剑眉微微蹙起,移开目光躲避她,满脸漠然:“不记得了!”
“不记得?!”心中突然涌起了怒气,石将离犀利的目光犹如是一把刀,只恨不能一刀一刀将那面皮割下,看看那张脸下头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何种模样。毫无预警地伸出手去,她怒意勃发,径自打算一把狠狠捏住他的下颌,逼他与她对视。
到底是捧墨细心谨慎,在她的手尚未碰到沈知寒的下颌之前,已是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陛下留神!”他拖着她退后两步,瞥了沈知寒一眼,这才低低提醒道:“他如今已是解了那束缚琵琶骨的天蚕丝——”
捧墨的话只来得及说半截,余下的便被衍成双给接了过去。“你说他解了束缚琵琶骨的天蚕丝?!”衍成双的神色明显是不可置信,惊讶之后,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陛下怎的不早说?这究竟是何时的事?”
既然这傅景玉是宋泓弛精心准备的赝品,以宋泓弛的脾性,便绝对不会让这赝品有丝毫的危险性存在,那么,当初傅云昇亲手用天蚕丝锁了儿子的琵琶骨,也就断然不可能会手下留情。
可是,这傅景玉究竟是怎么挣脱天蚕丝的?
即便是内力修为极高,那几乎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知道。”石将离摇摇头,可神情却是若有所思。只不过,她对傅景玉是怎么挣脱那天蚕丝的问题并不在意。她自小长于内廷,对这些江湖人士极为在乎的内力修为之类的并不十分了解,在她看来,即便拥有再如何高强的武艺,也总免不了人性的弱点,要么投其所好,予其名、色、权、利,比如衍成双,要么扼其软肋,比如傅景玉——
“衍伯伯不用担心,他如今已是朕的人了。”话虽这么应着,可一想到傅景玉竟然会因沈家的一个小医仆而就范,她眸中的思忖便就更甚。
这——?!
衍成双仍旧蹙着眉,在石将离和捧墨都看不到的角度里,他那闇沉的眼微瞇起,淡然的表情下藏了心机无数。盯了沈知寒半晌,他才缓缓道:“那么,陛下有何指示?”
石将离站在捧墨的身后,见衍成双一直盯着沈知寒,便暗地里不着痕迹地轻轻捏了捏捧墨的手臂,像是一种无声的暗示。尔后,她扬起眉,声音仍旧平板:“朕今日带他来此,是希望衍伯伯能将他的膝盖骨给接上。”
“陛下,这——”衍成双全然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打算,一时错愕地转过头来,满脸的惊骇非常。
石将离微微颔首,像是要确定所言非虚一般。“他如今这模样,堪称毫无用处。”瞥了瞥一脸木然的沈知寒,她在心里冷笑,可面上却仍旧是一派平静,与平素的模样判若两人:“接好了他的膝盖骨倒也无妨,想来,他前次受了教训,应是知道轻重缓急了。”
后半句话,她说得极慢,像是故意要强调那“轻重缓急”四个字一般,眉梢带着点阴郁。
衍成双尽管心中有着不解,微皱的眉间隐隐有着疑惑,可却仍旧是恭恭敬敬:“既是陛下的意思,那么,草民自当从命。”
石将离这才像是满意了,正待转身吩咐等在花园外头的韩歆也差人准备需用的东西,突然又扭过头来,听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接骨术须得耗时多久?”
衍成双迟疑了一下,低敛的眉目中浅浅地闪过一道异色,可嘴上却是失去地答得极快:“陛下只管放宽心,应是赶得上早朝的!”
“那就好。”石将离冲着捧墨微微使了个眼色,见他无声无息地微阖了一下眼,以示明白之后,这才步履悠悠,顺着来时的路往花园外走。
走了几步,她又顿了顿,微微蹙了蹙眉——
腿根处那些伤,的确是疼得有些难忍,可最难忍的,却还是等待中惶恐难测的煎熬!
三日,还有三日!
只不知,三日之后,又将会是怎样的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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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将离吩咐韩歆也命人备下需要的物什器具,韩歆也虽然心中有疑,但也知道自己今夜已是颇有逾矩的言语,多问多错,实在不宜太早曝露自己的意图。况且,依照石将离的脾性,她不愿说的,再怎么追问也是徒劳。
低眉顺目地按她的意思备好一切,他恭顺地离开,没有表露出一点点的好奇。
自己的对手是谁,他心中自是一派清明。
三日之后,只要那沈知寒醒不过来,那么,他便就大功告成了。至于这傅景玉,就如石将离所说的那般,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待得他得势之日,他定会毫不客气地怂恿石将离把傅景玉这颗棋子当众扔还给宋泓弛,以作下马威!
捧墨将沈知寒背进了衍成双所居的客房,回头见石将离趁着这时间给了衍成双一个盒子,似乎又说了几句什么,而衍成双眯起老眼不断地点头称是,似乎颇为赞同。
“陛下真的如此放心为傅景玉接上膝盖骨么?”直到衍成双进了客房,捧墨才靠近石将离,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确定除了他与她,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能听到。
石将离看着捧墨那明明忧心却恭顺的模样,黑眸愈显幽黯。“捧墨,你看朕像是开玩笑的么?”沉默片刻之后,她轻扯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陛下不像是在开玩笑。”捧墨薄唇紧抿,瞥了她一眼,双眼暗沉沉的,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低低地哼了一声:“陛下根本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石将离依旧保持着要笑不笑的表情,明明知道捧墨在担心什么,可她却偏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地模样,明知故问:“真的有这么严重么?”
“陛下那日也见到了,傅景玉内力修为深不可测,若他一旦发难,别说捧墨不是他的对手,只怕大内影卫群起而攻,也不一定能制得住他!”虽然捧墨不管做什么事都惯于一丝不苟,可如今,他的表情极为严肃,认真到几乎是一字一顿:“若是一个不慎伤了陛下——”末了,他骤然顿住,虽然没有言明后半截,可话语中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成分,尤其显示出了事情的严重。
石将离应了一声,脸上反倒是染上了笑意,翕动的长长睫毛下,黝黑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亮,突然说了句极莫名的话:“天牢里不是还关着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刺客么?”
捧墨愣了一愣,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地开口,像是询问,可又像是喃喃自语的迷惑:“陛下,你真信傅景玉会因那刺客而投鼠忌器?”
若他没有记错,那名刺客应该是当初墨兰冢的管家路禾风的养子路与非,是跟在沈知寒身边负责煎药的小医仆。
这傅景玉既然对沈知寒恨得咬牙切齿,可却为何因着个毫不相干的人,将自己陷入更加被动地桎梏中!?
这一点,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信不信是其次,有的事,只需试一试便就知道了。”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她略略垂下头,思虑了一刹,尔后复又抬起,声音虽轻,眼角眉梢不见一丝戾气,可却分明有些冰冷的东西从那黯沉的眼眸中隐隐刺出来,令人胆寒:“派影卫将路禾风给抓起来,随意安个什么罪名都好,一并关进天牢,听候朕的指示。”
捧墨微微颔首,以示得令。正打算转身离开,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掩上的客房门,以眼神询问石将离。
“老狐狸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的。”石将离并不出声,只是以口型一字一字对捧墨示意着,脸上的笑意已是骤减,仅剩的一点也化作了刺目的嘲讽。
没错,她指的老狐狸正是衍成双。
别看她人前对这老狐狸甚为尊重,一口一个“衍伯伯”叫得又脆又甜,可她的那双眼,未尝没看穿这老狐狸藏在心里的魍魉魑魅。
当初,沈重霜殁了,先帝征伐南蛮归来,因爱屋及乌,念及沈知寒无人照应,便暗中招了衍成双前去,要他对沈知寒好生照料,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后来,她得知了此事,便就更是借衍成双的名义,将沈知寒需要的东西给一一送去。若这衍成双循规蹈矩,她念在沈知寒的面子上,自是不会待薄了他,可是,他竟自以为有功,居然敢和她耍心机——
当初沈知寒突然有自封地墓之举,她便一直怀疑是这老狐狸在背后捣鬼教唆,而后来,这老狐狸一有机会便就不断在她耳边煽风点火,挑拨她与相父的关系——虽然相父一直对沈家人恨之入骨,否则,儒雅如他,断不会失仪到破口辱骂沈家男子是“妖物”,只不过,她并不相信相父有谋朝篡位的企图。若真有,当初她母皇去世之时,便就是千载难逢之机,又何必等到现在!?
要诱狐狸露出尾巴,她从来都有足够的耐性!
见捧墨领命前去吩咐影卫暗中执行她交代的事,她唇边又兀自凝起隐隐冷笑,黑眸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这才极慢地走到那客房门口。
“我要将你的膝盖骨接上去,你且先饮了这麻沸散。”
一门之隔,房内传来了衍成双的声音。
石将离估摸着衍成双即将要为傅景玉接骨了,正准备推门而入,可没由来的,突然有一只手掌从后方极快地绕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唇,瞬间便将她给挟持到了墙角,那速度和力道令她惊骇非常!
“女帝陛下真是让在下一通好找呵!”
耳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气息如此灼热滚烫,痒痒地蕴贴在耳根那最为敏感之处,继而烧在颈后的肌肤上,让毫无防备的石将离有些微颤栗,手臂上浮起了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而那捂住她嘴唇的手掌微微有些薄茧,还带着淡淡的花草清香——
下一瞬,感觉下颌的某处地方被那人轻轻一捏,舌头立刻就麻痹了。感觉那人分明已是松开了捂住她嘴唇的手,可她却是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半分的声音!
这就是那些武林人士所谓的点穴功夫么?
看来,她十有八九是被人点了哑穴罢!
只是,这里分明是韩歆也的府邸,有谁会在明知她的身份地位的情况之下,还敢对她有这般以下犯上的举动?
本能地立刻转过头去,她想看清那人的面容,可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与众不同的异色瞳眸——
那人竟然是一双被称为“妖瞳”的紫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