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担心往后的日子不是没有道理的。柔妃过世不过半个月,她身边得宠的女官和一众宫女太监全部被调去眉山守陵,说是守陵,只怕不少人是要陪陵的。无论怎样,这些人日后她都不太可能会见到了。现在她身边剩下的就只有刚来不久的宫女月桂,宫婢秋兰和冬兰。芷兰宫空荡荡的一片死寂,这半年来每天都门庭热闹的宫殿一下子变得没人理会,她之前的奶娘是个十五岁的刚生产的女子,见了宫里的事吓出了病,内侍府以病者不宜再在宫中哺乳皇家子嗣为由调走了她,新派来的奶娘说是今晚到,可是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
屋里烛火噼啪,远处中宫慈仁宫里的奏乐还没结束,柔妃过世前的一个月,皇后诞下了一名皇女,取名安阳。虽然仍旧是个公主,但皇后嫡出的公主位份自然不同,连带着满月礼都是那样的大张旗鼓。
宁阳倒不是心里难受,她能再活一世本就是造化,她的母妃虽然身故,但她好歹是武德帝的第三女,元皇后有句话说的对,她生来就是天家血脉,况且犯事的不是柔妃,公主不比皇子,没什么好争权夺势的,她母妃的家世又算不得太好,尽管之前尽得帝宠,可如今人已不在,她一个小小公主应该没有多大威胁,保得性命大抵还是可以的。
正琢磨着,忽听外边有太监扯着唱腔一般的嗓子喊着:“皇后娘娘驾到——”
月桂三人赶紧开了门迎驾,门打开的时候,皇后一行人已经进了院儿,进来后便听皇后道:“三公主这几日可好?”
月桂几人自然不敢说不好,奶妈的事也不敢提,只回道:“回皇后娘娘,三公主一切安好。”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对旁边的女官道:“去把三公主抱来给本宫看看。”
宁阳任那女官把自己抱出去,在元皇后将自己接到怀里的时候微微嗯了一声,随后慢慢睁开眼,假装刚刚醒来,却并不哭闹。
她如今已能看清些事物,那元皇后虽说与武德帝同年,看去却不过双十年华,一身大红翔凤宫锦襢衣,云髻凤簪,眉若垂珠,面若牡丹,相貌极是端庄秀丽,那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并不让人觉得亲近地可疑,也不让人觉得疏远地过分,分寸拿捏地极好。眸里还能保持着三分国母的气度与尊贵。
元皇后这身装扮明显是刚从安宁公主的满月礼上过来,只是不知她今夜为何而来。宁阳虽不知这位年轻皇后的性子究竟如何,却深知此人心思必定深沉。想起自己毕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怕在她眼里露了什么,招来灾祸,赶忙转着大眼睛看向四周,一副孩童天真好奇不知世事的模样。
元皇后笑了,环佩叮当,在这寂寥的宫殿中听起来格外清脆,道:“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总是安安静静的,也不吵人。不像安阳,总是吵吵闹闹的,日后必是不省心的主儿。”
旁边的女官听了,赶忙道:“三公主确实安静温淑,可四公主却是活泼讨喜,哪有小娃娃不吵闹的,四公主生来爱笑,性子可讨皇上的喜呢。”
元皇后又笑了,这次可瞧着有些舒心。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外面太监喊唱道:“陛下驾临芷兰宫——”
那女官赶忙上前要接过宁阳,元皇后却看了她一眼,明显是拒绝了。
眼神的交换不过一瞬,皇帝已经到了宫门口。一屋子的人又是万分规矩地行礼,只是元皇后怀里抱着宁阳,行起礼来多少有些不方便,身子刚福下,一只手便伸过来扶她起身了。
“安阳的礼刚结束,朕还想着皇后已经歇息了,怎么到这来了?”武德帝说着,人已经坐到了上首。有宫女来奉了茶,便听元皇后笑道:“陛下不是也来了?可见挂念着这孩子的可不止臣妾一人呢。”
元皇后说话间,便把宁阳抱给了武德帝。
鼻间淡淡的龙涎香,宁阳骨碌着眼睛,这是头一次细看这位传闻英明神武韬略雄伟的皇帝。武德帝才二十五岁,五官是极英俊的,剑眉鹰眸,鼻梁脸廓都如刀斧之功,唇淡淡地抿着,眉宇间一派帝王的雍容,说是丰神俊朗也不足为过。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母妃早逝,他在众多皇子中并不十分讨先皇的喜,先皇过世后,是由元皇后的母族元老宰辅一派的保荐,几经波折才最终坐上了九五之位。许是这些年人情冷暖政治风霜的打磨,他的眼里已是深沉莫测的深邃,即便是笑着,也给人一种难以揣摩的惊心之感。
宁阳被这样的人抱在怀里,虽说这人是她的父亲,她却觉得有种被元皇后抱着时更加心惊的感觉,她完全看不出武德帝的喜怒,从他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他对以前万般宠爱的女子留下的孩子有多么特别的感觉,他的眼就像一片深海。
宁阳想笑笑,说不定哄得这位皇帝高兴了,她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可是她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还没有忘记柔妃是怎么死的,虽然她不是他的妃子,而是女儿,但是君恩寡薄,儿女间为了争这点宠爱也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她还没忘了元皇后刚刚也生了个女儿,言谈间似乎皇帝对这位皇后嫡出的女儿很是喜欢,既如此,自己可不能表现得像是在争宠,尽管她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可正因为如此,她完全没有能力自保,皇宫里的皇子皇女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夭折的吧?
宁阳一个念头十转八转只是一瞬的事,眼睛依旧不懂世事地左转右转,一副孩童天真憨气的模样。
武德帝淡淡一笑,不知所想,元皇后走到旁边伸过手来逗弄宁阳,便逗弄边笑道:“瞧这孩子憨的,怎么瞧都怪老实的,一看就是个省心会疼人的好孩子。只可怜了这身世,柔妃妹妹就这么去了,这孩子又这么小……”
元皇后话说到一半转了腔,眼里虽没泪光,眼神却是悲痛的,抚着宁阳的小脸儿,指尖上都微微透着怜惜。
“臣妾想跟陛下请个旨。”元皇后看着不应声也不表态的武德帝,将手收了回来,顺势跪拜了下去。
武德帝却笑了,笑声低沉如泉,莫测高深的感觉一下子减了不少,道:“皇后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多礼,倒显得你我夫妻生分了。”
元皇后笑着起身,眸却垂着,道:“臣妾见这孩子可怜,正巧臣妾刚诞下安阳不久,这孩子不过比她大上半年,若陛下放心就将宁阳托给臣妾一并照看了,左右她日后大了也是要喊臣妾一声母后的。”
元皇后想要成为宁阳的养母这件事倒是让襁褓中的宁阳愣了愣,不过稍微想想便想通了。柔妃新去,后宫怕是又要掀起一阵争宠风云,且不论武德帝对柔妃的宠爱有几分真情,单就表面上来说,此时趁着还没有新人取代柔妃的位置,先把柔妃留下的小公主占到自己名下总是好的。一来多了个让帝王常来看看自己的筹码,二来便是日后帝王又有了新宠,自己至少也能留个心慈宽容的好名声。况且,一个小公主而已,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武德帝闻言笑意更加深沉,道:“朕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宁阳的事。难为了你们一个个这么有心,见你们为这孩子这般操心,朕心甚是宽慰。”
皇帝这话隐约透露出还有其他几位嫔妃想要收养宁阳的事,宁阳倒不知在皇帝面前,她竟成了众妃争抢的香饽饽,只是这与自己这几日的待遇真是讽刺的对比啊。
元皇后却好像并没有听明白皇帝话里的言外之意,只依旧笑等帝王的答复。
武德帝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淡淡地在宫女月桂和宫婢秋兰和冬兰脸上扫了扫,问道:“这几日只有你们三人在侍候公主么?”
这话听着只是随意问问,殿内的随侍太监宫女却都微微低了低头,几个宫里的老人还能面不改色,月桂、秋兰和冬兰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秋兰胆子向来小,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冬兰这个胆大的也跪着不语,只有月桂勉强回道:“回皇上,前几日,常尚宫和瑞公公还有其他的女官女史都被调去为柔妃娘娘守陵去了。”
武德帝淡淡地点了点头:“他们平时都是柔儿跟前的人,去陪她也是无可厚非。”
元皇后在一旁道:“皇上,按例各宫缺失的人手应该在三日内补调,这事臣妾早已吩咐下去了,怎知这些奴才竟如此怠慢,臣妾一定彻查。疏忽之处还请皇上降罪!”说着,便跪了下来,一屋子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武德帝却又笑了起来,眉宇间毫无降罪之意,只笑道:“这些日子宫里多事,你刚生了安阳,身子尚虚,又要操办柔妃的后事和安阳的满月之礼,有疏忽之处也是难免,既吩咐过了,定是底下的奴才不晓事,日后查了严办就是。皇后实在不需如此苛责自己,平身吧。”
元皇后依言起身,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却不敢动,直到皇帝又说了句“都平身吧”,才都起来站到一旁侍候。
只是武德帝又淡淡扫了眼屋内,问道:“怎么连奶娘都去守陵了么?”
殿内刚刚有些松气的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这一次不见有人反应,只听噗通一声,一个二十岁出头,宫中女官的打扮,深赭交领窄袖的襦裙外面套了见灰黑色的半袖衫子,皮肤有些太阳底下晒过的健康的麦色,只是此时面色却惨白一片,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一头磕到地上,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皇上,奴、奴婢王氏就、就是新来的奶娘……”
“哦?”皇帝淡淡地扫过她那几乎抖成风中落叶的身子。
元皇后这时却笑道:“回皇上,这事臣妾有过问过。原来的奶娘染了病,不宜再侍候公主,内侍府说好了今晚就补个身体康健的来。只是臣妾方才将她叫了训示了一番,这不刚带了她过来。正想着也过来看看小公主,这不前脚刚进宫门,您后脚就来了么。”
武德帝闻言点了点头,唇角始终噙着浅淡的笑,言道:“既如此便平身吧。”说着便将宁阳交给身边的宫女,那宫女抱了转身交给了新来的奶娘。
宁阳头一次为被人抱着担惊受怕,这奶娘一看就是头一次见皇帝,都抖成这样了,你们还敢让她抱着我,万一我被摔着了呢?然而,她的担心没有发生,那奶娘在抱孩子方面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而且这时候只怕砍了她的胳膊她也不敢把公主往地上摔,倒是把宁阳抱得很是舒服。
这时,又听元皇后道:“皇上,这孩子让臣妾来养育总是好的,臣妾的慈仁宫里除了东崇阁安阳住着以外,西熹阁还是空着的,刚好可以给宁阳用。这孩子平日的一应用度都比照安阳,臣妾绝不会亏待她的。”
“皇后贵为国母,宁阳托付给你总是最好的。”武德帝这才算是给了准话,“今晚你便把她带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朕的旨意明日再下吧。”
元皇后忙笑着福身谢恩,起身时见皇帝眉宇间淡淡地倦意,忙喊了随侍太监过来,命他回皇帝的寝宫取件厚实的斗篷来,说是夜里风大,陛下回宫的路上免得吹了风。
“有劳皇后了。”武德帝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皇后的手,却道,“今日已晚,朕便不绕那远路回宫了,皇后的慈仁宫离得近,朕今夜就宿在那吧。”
言罢,英明神武的皇帝执着脸上红晕妩媚一派小女儿之姿的皇后出了芷兰宫,身后皇后宫中宫女一脸喜意,太监唱着嗓子喊道:“帝后摆驾慈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