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当晚就被奶娘抱着去了皇后的慈仁宫,只见暮色深沉里,宫灯盏盏金红琉璃,映得慈仁宫宫壁深深。前面一溜太监宫婢打着灯,似过了一处抄手游廊,两道垂花门,才进了西边的西熹阁。元皇后亲自下了懿旨,命几个女官太监好生服侍着,言道明日会按安阳公主的例将服侍的人都派来。言罢便和武德帝出了西熹阁,至于夫妻二人之后做了什么已经是可想而知的了。
宁阳这时候还是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奶娃娃,更别提走路了。比起总让人抱着走路,宁阳倒是觉得被人喂奶是一件实在不容易接受的事。她现在已经七个月了,母乳不是唯一的进食需求,在内侍府撤走原来的那个奶娘后,她一直吃香喷喷的米粥或者米糊,她也没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只是现在新来了奶娘,似乎按照宫里的规矩,她现在还是需要喝一些母乳的。
宁阳本能地抵触这件事情,因而在晚上入睡前奶娘要喂奶给她喝时,她使足了力气拒绝,努力想要从奶娘怀里躲开,这倒让一旁的月桂有些奇怪。
“三公主性子向来温纯,今夜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冬兰端了水过来,猜测道:“换了新地方,许是有些不习惯吧?”
这话刚说完,还不等着月桂给她使眼色,进屋来的赵宫正便厉喝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在这里说胡话!”
冬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见赵宫正是皇后身边的,也不敢回嘴,放下盆子便跪了下来,月桂倒是明白,只不敢帮着说话,她在宫里呆了三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也知道这种时候帮腔的后果。她只是垂首退到一旁,只听赵宫正狠狠剜了眼冬兰,训斥道:“这里可是慈仁宫,皇后娘娘的贵地,多少皇子公主想要来这都没这个福分,三公主来到这里该一切安好才是,怎可能有不习惯的地方。”
冬兰这才明白自己的确说错了话,她才来宫里不到一年,也是良家出身,父亲是清水县的县令,虽然官小势微,可也算有功名在身。她在家里是独女,上有两个哥哥,对她都是万般宠爱。她性子直爽,也有些不谙世事,进宫时只学了三个月的规矩,柔妃娘娘处缺人就被安排去上了差事,本以为遇上个好主子,却不想命不长久,小公主还小不懂事,自从那些宫正管事都去守陵,只剩三个人的宫殿越发由着她们,说话也不顾忌,竟不想今日被抓了把柄。
赵宫正上着深紫暗枝的交领襦裙,外罩了件翠绿的半袖,年过五十了,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身形却有些臃肿,在烛火下越发有些像传说中的老妖婆。她见冬兰不说话,以为她服了软,兀自抹了抹有些发白的鬓角道:“得了,今儿三公主刚来,大喜的日子不好罚重了,免得触了喜庆,也不打你板子了,自个儿去院子里跪着罢,长长记性!”
冬兰在家里没受过这份苦,可也知道这里是皇宫,容不得她不从,便低了头出去了。
那赵宫正发了威还不肯罢休,又转头对奶娘道:“定是奶娘不懂得侍候,不入公主的眼界,想来你是没这份福气了。明日回了皇后娘娘,让内侍府换人来吧。”
宁阳倒是有些惊讶,按照她的认知,历朝皇室奶妈无一不是显贵非常,即便中途出宫也从此荣耀乡里,衣食无忧。在宫里皇子和公主多半还是亲近奶妈,身边的老宫人都得一旁站。可眼下这情势怎么看起来倒像是颠倒过来了?
不过稍微想想便有了头绪。这赵宫正是皇后身边的宫人,又是得宠的,莫说是个奶妈,即便是各宫娘娘或是皇子公主见了,只怕也是要礼让三分的。而这新来的奶妈是内侍府刚任命的,脚跟还没站稳,自然说不上话。
宁阳正想着,把她抱在怀里的奶娘早已白了脸色,咬着唇几乎哭出来,把她放在床上,转身就跪了下来,拼命地磕着头:“公主,奴婢哪里侍候得不好您倒是开个口啊,奴婢千辛万苦得了个点卯,家里十几口子指望着这份差事呢……”
奶娘王氏恳求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额头隐隐见了血,咚咚地磕在贵重的檀木踏脚上,在安静的深夜听起来让人脊背发冷。
宁阳头一次觉得有些冷寒,她来这里半年,总是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因为她本就该是个已死的人,如今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心里总是找不到归属感。尽管她也会为了柔妃过世,自家这具身体日后的日子感到担忧,可那只是单纯地为生活而担忧,毕竟她还是个奶娃娃。可今夜她头一次认识到“公主”这个称号的意味。原本只是抵触被人喂奶喝,一个简单的心意,竟然险些害了两个人。虽然冬兰自身的快嘴和不谙世事也要负些责任,可奶娘王氏却险些丢了差事。宁阳虽然还没有适应古代的生活,可她是普通家庭出身,她明白十几口人指望着一份工钱的意味。
看着奶娘额头上的血已经渗出来,宁阳不得不被迫认识一个道理,即便她是襁褓中的奶娃娃,可她也是公主。在她不能说话的时候,她的意思随便被身边的人曲解一番,足以害死许多人。
宁阳在襁褓里动了动,想要伸出手去,这样一个动作让奶娘大喜过望,当宁阳开始大口大口地吮奶,她可以感觉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一旁的赵宫正年纪已过五旬,站了这许久许是累了,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朝自己福了福礼,说了句“好生侍候着”,便让人搀扶着下去了。
这一夜宁阳没有睡好,第二日一早,早朝刚过,圣旨便下到了慈仁宫。
武德帝身旁的太监总管亲自宣的旨,奶娘抱着宁阳,一屋子暂时侍候的宫人都跟着去了慈仁宫的正殿,人到齐了,元皇后率众跪下接旨。旨意冗长繁琐,无非就是柔妃过世,公主年幼,皇后元氏仁慈贤德云云,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一个意思,圣意皇后元氏为三公主宁阳养母,入宗族谱,位同嫡四公主安阳。
自此,宁阳算是正式在慈仁宫的西憙阁里安家落户。
因为宁阳现在对奶娘王氏再无任何嫌恶的举动,因此王氏算是正式做了宁阳的奶娘。而昨晚的赵宫正和派过来临时侍候的人也都回了皇后身边,现在宁阳有自己的使役宫女。后宫的这些事都是皇后说了算,圣旨颁下的同时,一众宫人就被派到了宁阳身边,当真按了嫡公主的例。
新来的宫婢名叫云桃,与秋兰一起负责守夜烧柴这样的重活;两个宫娥名叫芳儿和良儿,专司做些点心宵夜这样的事。四人都穿着浅绿色的交领窄袖襦裙,梳着简单的双面髻,不同的是,云桃与秋兰的头上一点花饰也无,而芳儿和良儿的髻上戴了多浅粉的小绒花。月桂已是宫女,从七品的品级,只需要做些端茶倒水这样的轻快活。穿着上也略有不同,不但襦裙上绣了枝叶,外面还罩了件素色的及腰半袖,而且梳着单髻戴了玉簪。
另外,宁阳身边还派来个正五品的女官,名叫吴英,眉目清秀,笑容很是暖人和气。衣着发饰更有不同,她的襦裙是浅蓝色的,绣了夏日里常有的芍花,半袖衫的长度也是及了膝的。头上的簪子绒花也要多一些,但颜色款式都很素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清爽,看着倒是个可靠的人,算是宁阳的贴身侍女。另外还安排了四个洒扫的太监来。加上宁阳的奶娘王氏,西憙阁就这样热闹起来了。
宁阳的观察力向来是好的,她看出这些着装打扮都代表着宫中不同的品级,是而暗暗记在心里。
想起昨晚冬兰在屋外跪了一夜,今早去中宫接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宁阳无法开口询问,只是听说被安排出去做了打扫道路和夜间打更执灯的活,已经不在西憙阁里侍候了。几个小太监私下里聊天时说这都是皇后宽仁,而且还是承了三公主的情,不然这般不知分寸的人早就罚去浣衣局或是冷宫执役了。这话是奶娘抱着她去给皇后请安回来的路上听见的,当时宁阳只是撇撇嘴,深不以为然。
皇宫这种地方,说是谁承谁的情,那都是假的,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宽仁了,何必还把人发配了出去?别说冬兰自身也有不小心的地方,就连她这个看似尊贵的公主,都不敢真的以为自己就跟皇帝的嫡公主一个位份了,那是皇家的恩典,她必须承这个情,必须更加谨小慎微。
不过她现在还小,平日里在西憙阁里倒没什么,只是转头看到就是寝殿的布置,此处虽名为阁,但与宫殿无异。檀木香塌,金纱罗帐,翠玉珠帘,黄梨木铺就的地面,看着古朴色泽暗淡,实是寸木寸金。寝殿视野开阔,桌椅几案雕琢祥瑞古朴,却透着江南特有的秀气婉约。时至夏季,地板上并没有铺着宫毯,只置着一只瑞凤小香炉,炉内燃着醒神的荷露香,阳光打在炉壁的金丝玛瑙上,耀着人的眼睛。
说起来,宁阳只知道这个王朝叫做大周,其他的知道得极少,但是这半年多来通过对芷兰宫和西憙阁的观察,建筑风格恢弘宽广,宫殿的布置讲究开阔高远,色调简洁明快,虽然也不乏奢靡,但总的来看很像唐代的风格。而以她的观察,从元皇后与众妃以及宫中宫人的着装和官职品级来看,这大周王朝也极像唐代。只是她们的打扮总觉得过于华美,很像盛唐甚至唐后期的风格,但在芷兰宫里得知的元皇后和贤妃等人的家世来看,这里的社会却还存在着古老的士族门阀,朝廷由宰相统领六部,不设三省,就制度而言,比起盛唐还差了很远,看起来正处于某种过渡时期。
这些都是宁阳这半年来分析得来的,而一个朝代自然不是靠她这几天就能了解得全面的。她想知道大周王朝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周围的国家、民风等等,但是无奈她现在连说话和走路都不会,哪里也去不成。只能靠着听宫女太监谈论的后宫的八卦度日。比如谁和谁昨日成了对食,比如大皇子哪日哪日去看望德妃娘娘,比如宫里的哪个位份低的宝李才人得了帝王的眼,比如昨夜哪个宫侍寝,比如安阳公主多么多么讨人喜之类的。而她感兴趣的,诸如朝廷民生还有没有其他国家之类的事一件也没有。
看来这些只能等自己大一些了才能去了解了。现在还不到说话走路的时候,有些事还不能做,免得被人当成妖人,招来祸患。她前世就是个不爱惹事的,说她明哲保身也好还是怎样也好,反正她没打算太出眼,免得像柔妃一样招来杀身之祸。
宁阳每日都安静地过着她的婴儿生活,倒是极有规律。只是每日早上都要被抱着去给皇后请安,请安倒也没什么,她现在还不会说话,都是奶娘给皇后行礼,然后把她抱给皇后看看,最后再听听皇后的训示,就可以走人了。
只是有一日,她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耳闻很久却从未见过的大周王朝四公主,皇后的嫡长女,安阳公主。
小公主才三个月,被包在明黄黄宫锦翔凤的襁褓里,两只肉肉的小脚丫露在外面,右脚踝上的金脚链上缀着翠玉铃铛,暖风吹过大殿,轻灵悦耳。安阳小公主皮肤白皙若雪,大眼睛乌溜溜的,如传言中那般爱笑,咯咯地眼睛都眯了起来,确实很讨人喜。
奶娘抱着宁阳进到殿里请安的时候,皇后正抱着女儿看,脸上难掩的慈母光彩,见了宁阳进来才稍稍敛起过多的笑容,维持着国母该有的温和表情。
奶娘抱着宁阳跪下请安,宁阳却有些好奇多看了安阳几眼,却不想那小娃娃似乎是发觉到有人在看她,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探究还有些俏皮的意味。
宁阳顿时一个激灵,如遭雷击般怔住了,只觉得这眼神,怎可能是三个月大的娃娃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