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殿是大夏历代皇帝的寝殿,也是先帝夏昌帝自缢之地,自诸葛锦旭即位,朝臣上表称新帝当另择寝宫,晋帝却说无妨,就此住在了永寿殿。
正月里的帝都仍然会下雪,夜里宫壁深深,灯影绰绰,永寿殿外的侍卫站得笔直,几片飞雪飘进廊上,扫过侍卫的鼻尖眼睫,侍卫却眼神如铁,眼都不眨半分。这是大夏端亲皇叔自北关带出来的亲卫,跟着诸葛锦旭和诸葛端云杀过大夏大半国土,如今已是夏晋帝守卫寝宫的羽林铁卫。
更鼓打过一更,宫女行至侧殿,将酒菜摆上几案,便匆匆退了出去。侧殿里半个服侍的人影也不见,唯见诸葛端云和诸葛锦旭叔侄二人对面而坐,温酒满金樽,锦袖拂过,仰头便已饮尽。
诸葛锦旭一身大红墨兰的锦袍,衣襟半敞,墨发散着,赤脚坐在暖垫之上,眼睛眯缝着,几分醉意,几分不羁。
“皇叔,咱们从北关出来几年了?”
“算上今年,七年了。”诸葛端云从旁边用炭火温着的酒樽中舀出一勺酒给自己满上,垂眸淡道。
“七年了啊……”诸葛锦旭仰起头来,望了望金碧辉煌的大殿穹顶,声音在殿上有种空洞的低沉,“时日也不短了。可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七十年了呢?以前在北关的日子过得多快啊。”
诸葛端云闻言一盏温酒入喉,却不说话。诸葛锦旭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皇叔还记得咱们入帝都之前我曾说过不想做皇帝的话吗?”诸葛端云舀酒的手顿了顿,依旧不答,却见诸葛锦旭袖袍一挥,直直地指向那大殿之上的御座,“天底下有多少人为了它争得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金戈铁马踏破山河,为的就是剑指帝位?可为何侄儿看不出这帝王大位有何好处?世人皆以为这是万人之上的无上权位,可有哪个知道,皇帝是天下最身不由己的人?朝堂上的臣子党争不断,皇帝得制衡着,赏哪个罚哪个还得掂量着牵着这根,会不会动了那根。皇帝只有一个人一双手,要治国少不得肱骨之臣,可稍碍着哪个的利益了,哪个就背地里不干事儿,朕登基四年,手上握有大半兵权,却不能挨个儿砍了他们的脑袋!回了后宫,朝堂上的眼睛也依旧盯着,朕吃的、穿的、用的,哪样儿不是经他们的手?连女人他们都恨不得给朕准备!父皇当初为了个宠妃废皇后,害得朕与绫儿出世便险些被害。先昌帝为夺皇位囚兄弟于帝都,最终还不是被破开大门,自缢于这大殿之上?皇叔说说,这皇帝有何好当的?有何好当的!”
诸葛锦旭身子有些摇晃,一脚踹在面前的几案上,酒菜撒在大殿光华沉暗的青砖之上,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望着诸葛端云,见他眉宇沉敛,一如当年,几年来几乎不曾变过。而自己当初为了躲避挨罚而上蹿下跳,去求皇叔母求情的日子却似乎再也回不来了。如今,已很难再有当初的心境,但心底的感情却从未变过,皇叔、绫儿,已经是这世上仅有的能无所顾忌地交心的人了。所以,他这个皇帝,才能在受了挫折之后,像个孩子似地在这大殿之上发脾气。
“各地的商号必须马上开起来,此时你提拔的那些人还不足以成势,无法支撑世家收起的商号,唯一的法子就是给那些人些好处,让他们把商号再开起来。”见他发泄得也差不多了,诸葛端云这才切入正题。
“好处?”诸葛锦旭冷笑,“世家望族所有的商号,连税都不必交,朕每年还得从国库里给他们发俸禄!这种好事儿还嫌不够?”
“这规矩自大夏建国之初便立下,千百年不改,你想改谈何容易?”诸葛端云淡道,“只是世家残存已久,朝中对冯家之事的反应便可看出一二,如今竟敢私下里动这种手脚,可见他们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第二个冯家的。”
“哼!若是老老实实得给朕呆着,朕还可以放过他们的老命,允他们告老还乡。如今做出这种威胁之举了,就留他们不得了。”诸葛锦旭眯着眼里似有流光闪过,却马上暗淡了下来,“只是,正如皇叔所言,如今新起的势力还不足以与世家那些老家伙抗衡,否则朕便早让他们收了那些老家伙的商号,取而代之了。”
诸葛端云缓缓抬起眼来,淡淡地看了诸葛锦旭一眼,眼底流华不尽,“你心里当真没打算?”
大殿空荡,两人的眼神暗暗相交,只看了一会儿,却各自避开。
诸葛锦旭垂眸,墨发遮在脸侧,眼底暗沉浅涌,却不肯说话。诸葛端云也垂下眼去,向来没耐性等人的性子今夜却有些反常,只舀了温酒,一盏接一盏地喝,渐渐的,浅紫的衣衫间浸染着酒气,诸葛端云只是微微蹙眉,眼底几分烦躁,却依旧不语。
“皇叔……”诸葛锦旭垂首敛眸,声音有些低切,“侄儿无能,冯家一事做得太过心急,才导致如今的困局。”
“治国不易,此事的决断我也有份。”诸葛端云淡道,“冯家一事不能说是错的,眼下北戎蠢蠢欲动,一旦开战,大军调往前线,帝都的守卫又当如何?你初登基,原帝都的神护四路大军还不能放心地全用,国库急需充盈,以供购置粮饷军备,兵马也需扩招……”诸葛端云舀了一勺温酒,手指执了微微一过,那酒盏便直直飞向诸葛锦旭,诸葛锦旭眉眼都不挑,轻松地接了,仰头便饮了下去。
诸葛端云接着道:“冯家的事终究还是于你有利。这棵牵头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剩下的之所以如今拧成一势,只是因着受了惊,只要有利可图,他们迟早要拆。”
一杯温酒下肚,烧得胸腹间**滚烫,某些难以言明的心绪,诸葛锦旭却终究开始开了口:“皇叔,侄儿知你曾在皇叔母灵前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侄儿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打知道自个儿的身世之后,便曾立誓此生绝不让母后之事在自个儿身上重演。可世上之事,谁又能料到呢?如今朝上的形势,若是侄儿不把那些世家的女子纳进宫中来,只怕永无宁日。”
“他们一心想要往朕的枕边送女人,这回朕就让他们如愿!只是朕暂不立后,要这些女人在宫中斗出个你死我活来。朕倒要看看,这些世家为了宫中后位,还能联合多久。宫里的女人失势之时,便是家族覆灭之机。”诸葛锦旭的眼里多了几分冷意,“那些老狐狸不是都想着跟朕做亲戚么?朕便随了他们的愿。”诸葛锦旭说罢,便垂下眼去,眼里隐着几分歉意,“只可惜那些老狐狸盯上的不止朕的后宫,若是能将皇叔拉下水,和他们连成一气,他们才能真正放心。如今朝中除了冯家,徐家、林家和齐家都是盘踞甚深的世家大族,这几家都盯着朕的后位,谁家的女儿能成为朕的皇后,谁家便能顶替冯家,成为咱们大夏第一望族。只是冯家当初庇护的那些门第府上自冯家失势便自知无法在宫中争夺,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叔身上,我听绫儿说,上元节那日蒙阔和李常武家的夫人曾找上了皇婶儿?这便是个信号吧,这些人的心思始终不死。偏偏那蒙阔手下还有五万精兵守着与北戎接壤的护马关!实在是忽视不得。”
诸葛端云垂着眸,始终不言。
诸葛锦旭叹了口气,说道:“侄儿也知此请为难皇叔,只是能否请皇叔先纳了那两家小姐?若皇叔不喜,不碰便是,只让这两家打起来便成。待削了这两家的势,侄儿亲自去皇叔母灵前请罪去。”
“锦旭。”诸葛端云缓缓抬起眸来,眸中沉敛晦暗,说道,“想办法扩充军备,明年与北戎开战。”
诸葛锦旭愣了愣,何以突然说到这儿来了?
殿外的风雪渐大,永寿宫前的廊上除了站得笔直的铁卫,已经半个人影都不见,所见不过雪过如带,风过耳处如山兽嚎鸣。
大殿之内,诸葛锦旭却瞪大眼,眼里半分酒意也不见,看了诸葛端云好一会儿,忽而皱起眉来,怒道:“不成!朕不同意!这太冒险了!”
“想削了这些世家的权势,这是最好最快的法子。”诸葛端云却淡道。
“这算他娘的什么好法子!”诸葛锦旭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放荡不羁肆无忌惮的模样,也不管这话像不像个帝王该说的,只是怒道,“若是皇叔因着这事儿有个闪失,你要我如何去见皇叔母!”
“有你这话,母妃便不会怪你的。”诸葛端云缓缓站起身来,挥了挥袖袍,缓缓往殿外走,“我意已决,待此间事了,朝中大局稳下,我便回北关去。”言罢,便开了殿门,缓步踏出了大殿。
此时,更鼓已打过三更。
往日这时宁阳早已睡下,今夜却因着诸葛端云晚归而怎么也睡不着,见外头风雪越发大了起来,她便让月桂掌着灯,兰院儿里的灯和诸葛端云回府路上要经过的地方也都掌上,以便他回府时能看得见路。
诸葛端云踏进王府时见到的就是这一路灯火的景象。管家刘阿迎上来,说道:“王爷可回来了,王妃还没睡呢。”
诸葛端云微微锁眉,风雪里眉眼染了霜,刘阿躬身问道:“王爷要去王妃屋里看看么?”虽说王爷与王妃如今尚未圆房,但王爷早晨起来向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王妃屋里,虽说此时已是晚间了,可王爷从未如此晚归过,想来也会先去王妃屋里看看。刘阿从旁边的小厮手里拿过一盏灯来,笑着躬身便要将诸葛端云往宁阳的寝阁那边领。
诸葛端云却转身便往兰院儿的方向走,刘阿走了两步,愣了愣,忙又回身跟了过去,在前面打着灯,不解地回头瞄过去一眼时,却见诸葛端云锁着眉,眼里似有化不开的心绪,灯火下一开口便有淡淡的热气:“去跟王妃说一声儿,就说本王回府了,让她歇着吧。”
刘阿不敢开口询问,只得躬身应了。
宁阳在屋里听到小厮来报时,便站起来问道:“王爷已经回了兰院儿了么?”那小厮在屋外躬身回了句是,宁阳又问:“王爷回来时可说什么了?有要茶或是宵夜么?浴房那边备好了热水了么?王爷可要沐浴?”小厮想了想,回道:“回王妃,一样儿也没,小的闻着王爷身上有股子酒味儿,许是喝多了,并没吩咐,只说让王妃早些歇着。”
喝多了?宁阳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安心歇着?忙对月桂道:“去把我的裘衣拿来,我去厨房里给王爷熬碗子醒酒汤去。”月桂说道:“还是奴婢去吧,王妃去兰院儿看看吧,王爷若真是喝多了酒,许还要侍候旁的,那醒酒汤奴婢熬好了便送过去。”宁阳听了觉得也成,便再不争什么,披了雪狐裘,便让小厮打着灯往兰院儿去了。
到了兰院儿里,诸葛端云刚躺下,宁阳一进屋便闻见一股子酒气,果是喝了不少。宁阳走到床前看了,见诸葛端云侧着身,眉头紧锁着,眼却合着没睁开。她只以为他是喝多了难受,便忙叫了环儿说道:“快去打盆子热水来,炭火放远些,熏香撤了,这会子薰这些容易头痛。”
环儿忙照做了,待热水打了来,宁阳把毛巾在热水里烫了拧干,坐在床边小心地给诸葛端云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脸,这才问道:“夫君好些了么?一会儿醒酒汤便送来了。”
诸葛端云闭着眼,听着她温顺的话,眉头皱得越发紧实,头一次觉得无法睁开眼,怕看见她圆润粉红的小脸儿,也怕看见她眼里的担忧。越是这样,越是觉得有些话无法说出口。
宁阳也发现诸葛端云今晚有些冷淡,这和平时有些不同,他往日尽管话不多,但对她的话偶尔也有个“嗯”字儿回应,今晚却连吭都不吭一声儿。她想着许是朝中的事情烦了心,或是酒饮多了不舒服,这才不爱理人。于是也不生气,只坐在床边陪着,直等着月桂端来了热汤,这才用瓷勺调了调,放在唇边吹了吹,轻声说道:“夫君若是难受,便起身喝几口醒酒汤吧,这汤热着,喝几口暖暖身子,也能祛祛酒意。”
诸葛端云蹙了蹙眉,却翻过身去,声音透过后背传来:“回去歇着吧,别在这儿吵。”
宁阳愣了愣,连带着月桂都和环儿互望了一眼。诸葛端云今儿心情不好,这下子可谁都听出来了。宁阳心里有些委屈,自己等了大半夜,终于把人等回来了,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倒得了这么句,她家的王爷大人又开始闹脾气了。
宁阳轻轻地把碗放在桌上,尽量不碰出声儿来,瘪了瘪嘴,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自己的语气不要露出委屈来,只说道:“那夫君歇着吧,宁儿不扰着夫君了。”说罢,便要起身。
诸葛端云背对着宁阳,却缓缓睁开眼,眼里烦躁里带着几分懊恼。听着她的声音他就不由想起把她惹哭了的那日,方才她将碗放下时,那瓷勺明显抖了抖,待会儿回到寝阁里,不会把自个儿埋起来哭吧?方才那话听着可是有几分倔强呢。
正懊恼着,宁阳却已起了身,刚迈出脚去,诸葛端云却已回身,手竟快过脑子一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宁阳不备,被拉之下立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跌倒在了床榻上,扑在了诸葛端云身上。
两人以暧昧的姿势压着,月桂和环儿互望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便悄悄退了出去。宁阳愣了好一会儿才红了脸,诸葛端云也咳了一声,半晌才声音有些哑地说道:“把那碗子热汤拿来吧。”
宁阳撅了撅嘴,暗暗看了诸葛端云一眼,方才就让他喝嘛!他不知闹什么别扭,这会子又要喝了,果然王爷比天大,她这个小小王妃就得侍候着,不要喝的时候她就得马上走人,要喝的时候她就得麻溜儿地端来服侍着,她这是什么命啊。肚子里头一顿暗诽,宁阳还是乖乖地从诸葛端云身上爬起来,转身去端醒酒汤。诸葛端云却在她身后喘了口粗气,方才他是喝多了看错了吧?她竟然瞪了他一眼?
“夫君,喝醒酒汤了。”宁阳笑眯眯地把热汤端过来,脸上哪儿还见得半分不服气的神色?诸葛端云看了她一眼,拿过碗来,略微吹了吹,便喝了下去。
“外面风雪大,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夜已深了,今夜便宿在这儿吧。”诸葛端云将碗递给宁阳,淡淡地说道。
宁阳愣了愣,也不违他的意,只到院儿门口和月桂说了声,便回了屋。她这天上午陪着那两家的小姐本就有些累了,晚上又直等到诸葛端云回来,因而早就乏了,一被诸葛端云揽入怀里,便很快睡熟了过去。
她呼吸平稳,诸葛端云却是睁着眼睡不着,屋外风雪呼号,有男子浅淡的声音微微融在风雪里,“此间事了,为夫便带你回北关……”
作者有话要说:啊!乃们不要砸阿妍啊~千万不要砸,乃们去砸大侄子吧~还有,乃们应该对王爷大人有信心才是~
于是,明天是安阳的章节~
PS:**乃敢不敢再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