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诸葛端云没有上朝,只说头有些痛,宁阳陪他用过早膳便去了暖阁,让丫头们把窗户打开,里面的味儿散了,再置上火盆,把屋子里哄暖了,又摆上几盆兰花,看着舒心些了,这才让诸葛端云移到了暖阁的榻上躺了,煮了清茶,又折了几枝梅花的枝子插在花瓶里放在了桌上,屋外雪刚停,梅花枝头仍有融融雪色,放在屋里看着倒是爽气。
见诸葛端云微微阖眸,眉宇舒缓,宁阳便出了屋,吩咐月桂道:“去跟刘阿说一声儿,让他派个人去那两家小姐府上去,便说今儿王府有事,让她们改日来。”
月桂应声便去了,回来时说道:“回王妃,总管派人去说了,前院儿来报,长公主来了。”
宁阳听了心里有些喜意,她正想跟诸葛绫说一下上元节前把那副手套赏给云风的事儿呢,她倒来了。宁阳转身对环儿说道:“王爷这会子睡了,你们好生侍候着,茶给他温着,可不许凉了。他若醒了,便去我寝阁的暖阁里报一声,我就来。”环儿应了,宁阳这才带着月桂出了兰院儿。
一入自己寝阁的暖阁里,便听见诸葛绫的笑声:“皇婶儿,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宁阳进屋一看,竟是虎子!八岁的小家伙几日不见,似乎长高了一点,头发规矩地束着,麦色的脸蛋儿上大眼睛炯炯有神,看着虎头虎脑的。安承虎见宁阳进来,便跪了行礼道:“王妃万福。”宁阳忙笑了把他拉起来说道:“你爹好不容易有留在府里的时候,你这时候不黏着他,倒有功夫过来了。”小家伙的脸立刻有些红了,瞥了瞥宁阳身后,见月桂正温婉地笑看着他,不由又有些腼腆了。宁阳顺着他的眼神儿看过去,这才明了。诸葛绫在一旁笑道:“这小家伙可是想他的桂姨了,求了我让我带他来的。”
“是么?”宁阳问道,“那安泰可知道?”他可知道虎子是想月桂了?过年这段日子忙,也没顾得上他两个,如今可要好好牵牵线。若是月桂嫁了安泰,这辈子不会受气不说,这一家子一定和乐。
诸葛绫也听出宁阳话里的意思,笑道:“安泰那脑袋是个憨的,办事儿的时候机灵,旁的事儿上就跟缺根弦儿似的,他知道虎子要来府上,只交代了要虎子给皇婶儿磕头行礼,旁的他哪儿会交代啊。”宁阳听了觉得也是,安泰对月桂有没有那心思还不知道,只是她却看着这一对儿很不错,若是能成段姻缘,她也乐见,于是便对虎子道:“去跟你桂姨玩儿吧。”月桂听了这话不由有些脸红,说道:“王妃又说笑。安少爷可是正经的统领府上少爷,奴婢怎当得起他叫一声‘姨’?这要让人听了去,奴婢成什么人了?”宁阳却笑道:“那你去问问虎子,他乐不乐意这样叫?”虎子却虎头虎脑地笑了起来,跑到月桂跟前,仰着小脸儿喊道:“桂姨,咱们到院儿里玩吧,我这些日子跟爹爹学了拳法,可厉害了!打给你看!”
这话不由让月桂脸上更红,屋里侍候的丫头们也都掩嘴偷笑,宁阳想着要跟诸葛绫说云风的事儿,便叫月桂带着虎子出去玩了。
待屋里安静了,宁阳才和诸葛绫坐了,良儿上了茶点来,宁阳便说道:“上元前王爷把那副子手套赏给云风了,说是你亲手做的,他可是收了的。这事儿本想着上元节宫宴那日跟你说的,又怕人多耳杂让人听了去不好,这才拖到今日的。”诸葛绫听了眼里也有几分喜意,却没过一会儿便黯淡了下来,看着宁阳说道:“他收了便好,只这些日子呆在将军府里也不出来,我想去还得看着能否惹了朝中哪个的眼。这些日子朝廷有些麻烦……算了,不说他了。我得谢谢皇婶儿费的心,我不是那知恩不报的,今儿也本不想来说这番话,只是怕我不跟你说,依着皇叔那性子更不可能开口,到时反叫你们夫妻二人之间起了疑心,倒叫那旁人渔翁得利。”
宁阳闻言愣了愣,直觉得诸葛绫这话有深意,心里不知为何沉了一下子,却还是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诸葛绫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才问道:“皇婶儿可还记得那日在府里花房里我跟你说过的话?”宁阳想了想,却一时想不起了,那日说的话可多着呢,她哪儿能猜着是哪句?诸葛绫见她想不起来,便说道:“那时我说,皇婶儿可千万别给皇叔纳妾来着,只那时遇上安泰和云风回来,话说了一半便没说全。”宁阳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句话来着,只是当时小厮来报,便刚好打断了,原来诸葛绫要说的是千万别纳妾的话。那今日又为何提起来?宁阳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女人的直觉有时最是准的,她现在的心就跳个不停。
“皇婶儿,昨夜皇叔喝多了吧?”诸葛绫问道,却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会心里难受。看你这样子便知道,他定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可是出了何事?”宁阳又耐着性子问道。
诸葛绫点了点头:“是冯家的事。因着皇兄和皇叔合力抄了冯家,惊了朝中的世家老臣,因而他们联合一气,说是各家经营不善,关了各地的商铺,其中从银号酒肆到绸缎庄和粮铺都有,已经起了些乱子。皇兄无奈,只得打算安抚这些老臣,你也知道,皇兄自打登基至今还未纳后宫,如今也是不得不为了。只打算着先纳几名妃子进来,再暗暗削去世家的权,也好给那些提拔上来的新贵喘息起势的机会。”
“所以?”宁阳听诸葛绫说了这一大堆,只觉得心越来越冷,也不知话是如何说出口的,“长公主的意思是,夫君也要纳妾么?”
“只怕需得如此。”诸葛绫见宁阳脸色煞白,却仍是强撑着不失态,便说道,“上元那夜,蒙家和李家跟皇婶儿说的事我知道,那便是世家盯上皇叔的意思。如今三国之中谁不知道皇叔自始至终都是帮着皇兄的?皇兄虽打算选妃,可不是谁家的女儿都可以入宫为妃的,也纳不得那么多,在朝中老臣眼里,皇叔可也是个不错的,若能与王府联姻,至少地位可保。”
“那,夫君可同意了?”宁阳的声音有些抖,也有些没底气,只觉得脑子里有些白茫茫的。她在府里忙活着,从不知朝上发生了何事,听着诸葛绫的话,她也知有大麻烦了,事情有多严重以她学史学专业的,要分析起来并不难,可是现在她脑子里却运转不来,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会发生什么事,她只想知道一个结果,那就是诸葛端云会不会纳妾。
诸葛绫摇了摇头,说道:“皇叔并没说同意,我想现在心里最苦的大概是皇叔了吧。皇婶儿可知道皇叔为何到如今连个屋里人也没有?”
宁阳摇了摇头,她疑问了许久,可是诸葛端云的性子从不跟她提这些,事儿他都放在心里从来不说,而且纳妾这事很是敏感,她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所以也不愿去开口问,只要诸葛端云一日不提纳妾的事,她就仿佛可以安心地过一日,然后,她过了一年这样的日子,终于要过不下去了么?古代女人的宿命,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宁阳摇了摇头,心里苦闷欲绝,虽然诸葛绫说诸葛端云还未答应,但她对诸葛端云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他若打定了主意不做的事,便会果决地否了,谁也别打算在他面前提第二回。可他既然心里觉得苦闷,就必是犹疑不决的,亦或是他已经决定要纳妾,只是无法对自己开口。
既然心里已有决定,以前纳不纳妾又有何用?终归以后是要纳的。
宁阳心里苦痛,一想到诸葛端云可能用这一年来对自己疼爱忍让去对待别的女人,她就心里像针扎了似的,眼里有泪在滚,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来,只强撑着拿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诸葛绫在旁边看着叹了口气,拉着宁阳的手说道:“皇婶儿也不必在我面前强撑着,咱们都是女人,若说是哪个女子打心底里愿意给男人纳妾的,那都是谎话!说出去装给别人看的,只为了要个贤良的名声,可我就不爱那名声,那是旁人嘴里的蜜,自己心里的苦。”
“那长公主今儿不是来劝我的?”宁阳深吸几口气,放了茶碗说道。
“我是来劝皇婶儿的。只是,却不是来劝你真心给皇叔纳妾的,而是劝你暂且忍耐的。皇叔即便是纳了妾室,也终究留不长远的,这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分了世家连成一气的势头,顺道削权。”诸葛绫说道,“我今儿来是为了宽慰皇婶儿的,毕竟这事儿是皇兄提出来的,我可不愿看着你和皇叔因着这事儿各自心里苦闷。皇叔的性子以前的事儿必定是不提的,他不说,我来说。你可愿听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宁阳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这也是能忍耐的?留不长远又是个什么意思?这世家积弊如此之深,是说削就能削了的么?若是十年削不得便要留十年吗?到时只怕孩子都有了,真正成了血脉姻亲,这狠手还下得下去?她心里乱如麻,却对诸葛端云小时候的事还是有着些好奇,毕竟是自己的夫君,总想要再多了解些,便说道:“你说吧,我且听着。”
诸葛绫点了点头,说道:“这得从皇叔母说起。皇叔母十七岁便嫁来大夏,虽封了红妃,皇帝对她也宠爱,可终究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子。”诸葛绫说着便笑了笑,“我这话虽有些大不敬,可也是实话,反正在皇婶儿屋里说了,旁人又听不着,皇婶儿就多担待吧。总之,皇叔母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早早地就被排挤出了宫去守那皇陵,她生皇叔的时候染了风寒,身子一直不好,在皇陵那几年病就越发重了。偏偏守陵过后,又被遣往北关那等冷寒之地……因而皇叔母二十几岁头发就已经有些白了,听闻她出嫁前在三国中也是闻名一时的烈女子,只可惜那时候就已年华不再了。”
宁阳听了一愣,有这么惨淡?她在大周时倒是听过长公主长孙红叶的名头,可是响当当的,虽知道她嫁来大夏吃了不少苦,不想竟至于此。
“皇婶儿在大周的时候,可见过哪个皇子给自个儿的母妃洗过脚?”诸葛绫问道。
宁阳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那些都是皇子,洗脚的事儿自有宫女太监侍候着,别说给母妃洗脚了,只怕连盆水都没端过。每日只按时请安就是,陪着坐一会儿说说话儿,便也就下去了。他们自己都还要人侍候呢,可别提侍候人了。这一点,自己也是差不许多的。
诸葛绫却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些向往:“可是皇叔在北关的时候,每晚都会端盆子热水,里面放上药草,试过水温,亲自给母妃洗脚。从我记事儿起到皇叔母过世,从未间断过。到了夏天,北关难得暖和的日子,皇叔还会打上一盆水,在院儿里给母妃洗头……那头发已是灰白的,皇叔却用加了桂花的皂角仔仔细细地洗,院子里暖融融的,走得近了,就能闻见桂花香。那时皇叔也不过就是虎子那么大。”诸葛绫说着话,慢慢红了眼,“皇婶儿如今许想象不出皇叔当时的样子,可我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酸,当时只想着,若是这辈子能嫁个这样的男人,也是值了的。”
宁阳却也跟着红了眼,她摇了摇头。不,其实她能想象得到那种情景,院子里暖融融的,头发灰白的女子躺在躺椅上,七八岁的孩子手举得高高的,给母亲头发上抹着皂角的样子……
“后来,皇叔母病重,晚上容易发噩梦,常常从床榻上翻到地上。皇叔就夜夜守在床前,累了就背对着床榻坐在地上睡,他每晚都倚着床榻,母妃翻身要掉下床的时候他就能挡着。”诸葛绫苦笑一声,“皇叔母这辈子虽不幸却也有幸,只是她这辈子看在皇叔眼里许是不幸的,因而她故去后,皇叔曾在母妃灵前发誓,这辈子绝不纳妾,绝不让结发之妻遭自个儿的母妃那份儿罪。因而皇婶儿嫁来时,皇叔身边却连个屋里人也没有。”
宁阳听得心里酸楚,却是也愣了好一会儿,她猜测了许久的事儿,竟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皇叔这人重情,发过誓的事儿岂会轻易便改了?只这世上的事谁都难言,朝中的事他比你我二人更清楚,一边儿是国家朝局,一边儿是对母妃的重诺,他那样的人,有个事儿又憋在心里不愿说,你可知他如今心里有多难?”
宁阳垂下眼去,若真是如此,她倒也能想象得出来。她虽与他夫妻一年,但对他的性子还是了解的。话没几句好的,事儿却做得全,她嫁来王府这一年,虽然常常觉得自己端茶送水的看着像个小丫头,实际上她才是被宠着被护着的那个。他从未说过要她像个当家主母那样去管理府上的事儿,是她自己觉得应该管一下才去管的。她不擅交际,他便让那些王妃夫人少来王府;府里有下人背地里说她闲话,他就把人撵出府去了;她喜欢什么,拿眼睛瞟瞟,他就给买回来了,连出去围猎都不忘给她的兔子找个伴儿。这样的夫君,叫她如何不爱?夫君宠着她,她便乐得享受着,像个小女人似的整天围着夫君转,除了衣食起居什么也不想,她本就是个小女人,甜蜜惬意的日子她过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可是如今她不禁要想,她得到的这些,要用什么来还呢?
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夫君送给别的女人,可如今的形式真的容许她这样做吗?如果不安抚世家,各地一定会有乱子。大夏内乱,诸葛锦旭帝位不稳,诸葛端云会怎样?这个家会怎样?
宁阳心里烦乱,诸葛绫从旁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却无法替她做出决断。于是便推说要去看看虎子和月桂,便出了屋,宁阳也不拦她,只自己坐在暖阁里呆呆地想事。
这时,环儿来报说诸葛端云醒了。宁阳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有些复杂,如今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要如何面对他呢?她只问道:“王爷可有让我过去?”环儿摇了摇头,说道:“王爷自个儿一个人去了祠堂。”
祠堂?宁阳站了起来,那里立着母妃的牌位……
也不知为何,宁阳的心一下子就揪紧酸楚地难受,他定是心里有愧,去母妃那儿请罪去了吧?这男人真是……如果不是绫儿来说,他还要一个人扛多久?
宁阳摆了摆手,让环儿下去了,转过身来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也该是她做决断的时候了,她不能总像个小女人似的被保护着,这个家也有她的一份,这回的风浪,她要和他一起撑着!
“来人!”宁阳披上件雪狐裘,“我要去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二更,因为明天我要出门,所以要停更一天,所以今天补上。
晚上的更不会太早,可能在十点半以后。
于是,晚上还是小宁的~
亲们稍安勿躁便好,风浪会有,美好结局也会有~总之不要拍阿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