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姑不过十七八岁,身后跟着个女童,肩上背着药箱,进了屋也不出声,只是向屋中四人略微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向矮榻。小童放下药箱,给道姑搬了张小椅来坐下,这便把起了脉,间或抬眼看看那老者的面色,又抬手翻了翻眼皮。那手法看着倒像是个内行。
宁阳一来想知道那老者是否还有救,二来也很好奇这年代竟有女医,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看。诸葛绫同她一起凑近了瞧,连同诸葛锦旭都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后头托着腮看着,只有诸葛端云独自坐在远处的圆桌旁,垂眸淡淡喝着茶。
“禅儿,拿针来。”那道姑也不嫌身旁围着一堆人烦,或者说她根本就视几人如不见,只唤了身旁的女童来,声音听起来别有一番沉静之感。
那针包一打开,里面数十根银针,长短粗细皆有。只见得那道姑的指节轻轻地在那一排银针上走过,忽而手腕灵巧一转,指间已不知何时多了几只银针,细看去竟是长短粗细皆有不同。宁阳看得心中赞叹,那道姑已将老人的衣襟略微敞开,只见得胸膛上一片青紫,那道姑只略微蹙了蹙眉,手上却不停,几根银针已然扎了上去。宁阳不懂穴位之术,下手精准与否她看不出来,只觉得这道姑下手极是果断,丝毫不见她有犹豫之态。
正当宁阳暗自佩服之时,诸葛绫却是略微偏了偏头,打量起这道姑来。诸葛锦旭坐在后头托着腮,眼中神色微变,只一时便有些吊儿郎当地笑道:“唉唉,这位姑娘,这老人家伤得可重,能不能救回来可不一定,虽说有死马当活马医这一说,可这到底是人,你下手这般狠准,就不怕出了错儿?若是这老人在你手上谢了世,旁边这孩子只怕要嫉恨你一辈子啊。”
这种人命关天的场合还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大抵也就只有诸葛锦旭能做得出来。他心里如何想的,宁阳实在看不透,只大约能感觉到他也无甚恶意,但确实也挺委屈这道姑,被请来救人,还得了这么句话,指不定心里如何作想。
那道姑却是垂着眸神色冷淡,只专注于那老者身上的银针,一边把脉一边看着那老者的脸色,手也偶尔去捏一捏那些银针,略微转一转,像是在调试深浅。她自专心下针,旁边的小童却是看不过眼了,那小童也不过十岁上下,瘪起嘴来很不满地瞪诸葛锦旭一眼,喝斥道:“你这人怎生如此不知好歹?我家小姐本在庵堂清修,轻易不问红尘俗事,今日见人命关天,又是你等派人来请,这才发了善心来此救人,你不言感谢倒也罢了,竟说出这番不知好歹的话来,倘若这老翁当真救不回来,也要怪你个乌鸦嘴!”
那小童说话尚有几分稚气,却是铿锵有力,话音在屋里都要震上一震。宁阳听了险些笑出来,却强忍着,脸都憋得有些红了。诸葛锦旭却大笑起来,说道:“乌鸦嘴?哈哈!甚好,甚好!”这可比那金口玉言听着舒服多了。
没见过被人说成这样还能开怀的人,那小童越发觉得诸葛锦旭不似常人,不由眉头拧起来,刚要开口回嘴说他两句,只听那道姑说道:“禅儿,安静。”
禅儿闻言只得住口,只是却仍是气愤难平,不由偷偷在背后皱了皱鼻子,自以为凶狠地瞪了诸葛锦旭一眼,模样却是可爱至极,惹得诸葛锦旭又是哈哈一笑。
正在此时,只见那道姑将老人胸前的一根银针转了转似乎又向下扎了扎,那老者原本紫青的脸终于有了变化,眉头略微皱了皱,接着身子似痉挛般几番抽搐,看得那老人的孙子在一旁哭着直喊爷爷,眼见着就要扑上去,却被诸葛锦旭眼尖地一把拉住,正在那孩子挣扎之时,那老者更剧烈地一颤,随即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来,那血溅得老高,洒在胸口上,紫黑紫黑。
禅儿递上干净的布巾来,那道姑细细为老人擦过,这才去了银针,待一切都收拾好便从药箱内拿出一只白瓷瓶来,内有一颗漆黑的药丸,叫人拿了水来亲自抬了那老者的下巴喂他吃下,这才回身说道:“胸中瘀血已然吐出,情况稍好了些,只是胸骨断了两根,不宜大动。”说罢,便问那老者的孙子道,“你祖父身子转好之前不宜大动,你且与他住在山上吧,此事我回去禀过师傅便可。只是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需得叫个人去与家中说一声,免得挂心。”
那孩子脸上眼泪未干,听到这话又哭了起来,说道:“爹娘都死了,只剩下爷爷了。”
那道姑闻言愣了一会儿,眼里痛楚之色闪过,稍稍闭了眼,待睁开之时已是一片清华,说道:“既如此,你便陪着你祖父安心在庵中住下吧,我每日自会前来查看,待他身子大好再下山去也不迟。”
那孩子听了点点头,道姑却是说道:“这便回吧。”禅儿应一声是,收拾了药箱,两人这便要出屋去。
却在此时,诸葛锦旭坐在椅子里笑问道:“这屋子之人并非只有这孩子,你怎只与他说话?姑娘自进屋连我几人看都未看上一眼,不嫌无礼?”
道姑闻言也不回身,只冷淡地说道:“贫尼观几位施主衣着华贵,言行举止皆能看出乃是红尘富贵之人,只可惜虽有慈心救这老者,却也不过事后而为。”
诸葛锦旭听了不由笑了起来:“这话何意?难道我们几人上山礼佛,还能事先料到这老者会出事不成?”那道姑听了却摇了摇头,终是回过头来,只是眼睛却看向宁阳,说道:“几位施主中除了这位女施主,其余皆是身怀武艺之人,若想要救人不过须臾之事,却偏要等得这老人伤着了再救人,岂非虚情假意?”
宁阳闻言不由有些愣,这话说得可有些偏激了。他们几人来山上,确实不知会发生何事。况且乱子起时,诸葛绫正与自己在庵堂门口,两人亦是被挤得险些出了事,自然无法援手前面。至于屋中的诸葛端云和诸葛锦旭二人,许是看见了事发的过程,只是这种事都是事出突然,二人又非在这老者身边,哪那么容易飞身去救?且行凶的是那徐国公府上的恶少,诸葛锦旭的身份实在不宜露面,而那时乱子起的快,诸葛端云一心挂念着自己,即便如此,也还是在去寻自己之前,派了人下山去报帝都衙门的。
宁阳自觉这处置已是尽力,却不想叫了人来为这老者治伤,反而落了埋怨。这道姑看着说话冷淡,实是个心如烈火的,只不免有些强求,亦有些偏激了。她这般妙龄,精通医术,带发修行却心思偏执,不知可是遇上过什么事情?
相较于那道姑的激愤,诸葛锦旭却显得悠闲过了头,他眼里略微闪过赞赏,说道:“好眼力!姑娘自进屋起连看都未看过我们一眼,便能知晓我等身怀武艺。看来这上林庵真乃身藏高人之处,而且还是个女人。”说着,他慢慢自椅子上起身,越发笑得像只狐狸,边走向那道姑边说道:“只是,这眼力好的人可并非姑娘一人,方才见姑娘用针之法,亦为身怀武艺之人。姑娘如今在庵中修行,也算半个佛门中人,见有人在庵堂外行凶,为何不见现身阻止?却叫我们这些事后而为的人通知帝都衙门,救这老者,再派人去庵中寻医,姑娘这才来此。却末了说我们虚情假意,不觉得这说法印在姑娘身上,亦是再合适不过?”
那道姑见诸葛锦旭闲适地缓步而来,不知为何却觉有种令人不安的压力逼近,偏偏这人眼眸弯着,看着甚是无害。她心思坚执,眸若沉石,万般不动,步子却略微往后一退。
却在这一步,只觉得眼前一闪,本该在她身前的诸葛锦旭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手指已然扣上她腕间脉门,人凑近她耳畔,笑着动了动唇,声音甚微,却句句击在她心里。
从宁阳的角度看去,并听不到诸葛锦旭说了什么,只是见那道姑脸色大变,眼中似有什么碎裂掉,一片一片,皆是苦痛。只这些都只在一瞬,她猛然回头问道:“你是何人?怎知……!”只是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诸葛锦旭本欺在她耳侧不远处,她这受惊之下猛地回头,两人的唇顿时撞在一处,霎时屋中几人全愣了。
诸葛锦旭同样一愣,眼里异色一闪,那道姑却是脸皮烧透,再不见坚持,只愤声怒道:“好个登徒子!”口中斥着,人却趁着诸葛锦旭微愣之时挣脱开他的禁锢,手指兰花般微动,指间已不知何时多了几根银针,毫不留情地向诸葛锦旭射去。
屋中的小七神色一变,看了眼诸葛端云,诸葛端云却略微摇了摇头,小七这才收了势。只是两人交换眼神的时间,诸葛锦旭已经闪过那几根银针,神色也已恢复常态,边躲边笑道:“姑娘,这话该在下说吧?偷了在下便宜的可是姑娘,在下还未喊着要你负责,你怎先恼起来了?”
“你!无耻之徒!”那道姑听了脸上更烧,发了几回银针,皆未射中诸葛锦旭,气恼之下不由改用拳脚,这便打了过去。
宁阳看着这屋中的闹剧,只觉得今天这上元节过得实在闹腾,而且她尚在状况之外,全然不了解到底怎么演变到这份儿上了。这时,诸葛端云却已经走到她旁边,略微站到了她前面,虽未全然挡着她的视线,却已将她护在自己的范围内。
屋里两人一个打一个躲,那道姑容貌本是清秀,尤其那一双眸子更如秋水一般,只是人冷淡了些。这会子气恼之下,脸颊潮红,看着倒有几分美人之姿。只是她追打了几个来回后发现连诸葛锦旭的袖袍都碰不到,不由更加气恼,停住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怎知我的身世来历?”
诸葛锦旭见她住了手,仍是气定神闲地一笑,双臂环胸就势往窗前一倚,气死人不偿命地答道:“不是说过了么?这屋里眼力好的并非姑娘一人,我的眼力比你更好。”
那道姑见他不愿直说,不由深吸几口气,脸上潮红未散,虽穿着灰白的道袍,却掩不住她胸前的起伏。诸葛锦旭笑看着她,眸却难得地略微垂了垂。唇边依旧有方才撞上的刺痛,像是荆棘丛中而生的香甜,烈火般的滋味,实在叫人难忘。
那道姑却不知诸葛锦旭的心思,只安静了一会儿,似是心中波动平复不少,这才又恢复了刚进屋时的冷淡,只说道:“如今我已入佛门,此生无所欲求,只愿常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罢了。若这位施主是想将我在此处之事报与齐府,我亦无话可说,一切但凭施主。”说罢,便叫了禅儿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被屋中的房门遮挡住,诸葛锦旭这才一笑,低声说道:“这便又冷了脸?唉!好生无趣。”方才那般容易便动了怒,还说什么修行,无所欲求?倘若真的如此,为何要带发修行?
这时,诸葛绫问道:“皇兄知道这道姑的底细?”
诸葛锦旭听了笑道:“妹子莫非以为你哥哥我当了皇帝,以前的本事便退步了不成?”而后看向诸葛端云,说道,“皇叔想来也看出此女子为何人了吧?”
诸葛端云垂眸淡道:“该是孟老将军之女,她方才的招式与孟家拳法极像。”
诸葛绫听了大惊,问道:“孟老将军之女?当真?!”
只有宁阳听得云里雾里,她却沉得住气不去开口询问,看这事态,即便她不问,想来他们也会说的。
果然,诸葛锦旭笑道:“应该是她。”诸葛绫忙问道:“当初与孟老将军约定入帝都,可我等还未入城,便听到孟家九族遭诛的惨事。那时的皇帝恨皇兄与皇叔入骨,她乃孟老将军的独女,不可能由她活着的。”诸葛锦旭却是笑道:“妹子有所不知,正是因着孟家乃是儒将,那孟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军功赫赫,却是无子。只到了晚年偶得一女,视若千金,怎能轻易叫她死了?听说是府上奶娘的女儿替了她的身,叫她逃了出来。此乃市井传言,虚实难辨。入帝都登基之后,我本暗中叫人找寻,却至今未果。不想今日竟误打误撞碰上,本是胡猜,见她当真脸色大变,这才感叹实乃奇遇。”
诸葛绫听了略有沉思,说道:“若当真如此,这些年来她为何不找皇兄为孟家平反?或者找处远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了,她竟还在帝都!而且她方才说齐家?与齐家何干?”
“这齐家与孟家的关系可就是千丝万缕了。听闻当初可是世代交好,齐家二少爷与孟小姐还曾指腹为婚。当年案发之时,齐家为撇去关系,打死不承认这门婚事,甚至为求家族安稳,还帮着做了几封假的通敌手信,献与当时的相国冯启广,以为将功赎罪之用。呵呵,你猜如若叫他们知道这孟家小姐如今还活在世上,则后事当如何?”
诸葛锦旭说得轻快,似不像在说人家家中的惨烈之事。宁阳却听出其中的险意来,若是叫齐家知道了,想必会除之而后快吧。
此时,诸葛绫又问道:“今日出宫,不想竟遇上这么多事。想那孟老将军因念着皇兄才是先皇嫡子的份上,答应做我们入帝都的内应,竟不想全家遭此变故……如今冯家已除,又叫我们遇上了这孟家小姐,皇兄可有何打算?”
诸葛锦旭闻言不答,刚才那女子向她射来银针之时那亮若星辰的眸子仿佛还在眼前,他不经意间抚了抚唇,半晌才伸了个懒腰从窗边走过来,笑道:“今儿遇上的事儿可真不少,只那徐家的事朝中便有一番折腾了,且过过这段日子再说吧。”
诸葛锦旭这样说便是不想再谈此事的意思,因而众人便也不提,想来他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今日出来本为游玩,却不想遇上这么多变故,如今早已失了游玩的兴致,这便将王府的一个下人留下,陪着那孩子守着他祖父,其余人便坐着马车回了王府。
只是路过东湖之时,正见那里的鱼打上头一网来,看着甚是肥美。宁阳也不愿与人挤着去花那么多银子买一条鱼,只叫小七拿了十两银子,却挑了一条两斤重的湖鱼,提了便赶回了王府。
回到了王府已过了下午申时,诸葛锦旭和诸葛绫两人自后门偷偷回了宫,宁阳则和诸葛端云沐浴一番,换上盛装,准备着晚上的上元宫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