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帝都二月的天气仍是冷的,便是白日天牢里也是昏沉一片,墙上油灯燃着,诸葛绫顺着昏黄的光线一步步往下走,地下湿冷的气叫她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狐裘,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走到拐角处,她停下步子对身后跟着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立时明白,抱着床棉被和裘衣福了福身,便就此停住脚步不再跟上。
诸葛绫独自一人转了弯,缓缓来到那天牢守卫所说的牢房处。
即便是天牢,也不过就是铁铸的牢门,干净的石床,床上只铺着薄薄的褥子,连被子都没。地上一角仍铺着干草,云风背靠着冷墙倚坐在石床上,翘着二郎腿,嘴上叼着根草杆儿,微微闭着眸,一脸闲适。若不是知道这儿是天牢,看他这模样还只当他是在自家屋里。
诸葛绫愣愣地立在牢门外,越是望着他心里的滋味就越是百般难言。
云风也察觉出气氛有异,终于微微睁开眼侧首看过去,眼里难得一见地愣神,却马上又恢复了闲适的笑意。
诸葛绫见他这一脸笑就心里有气,没好气地讽刺道:“云将军好兴致啊,能把天牢坐成这样的也属少见。只是将军的本事可有些松了,此番来的若非是本公主,而是刺客的话,将军的命只怕早就没了。”
云风听了却哈哈一笑,调侃道:“这儿是皇宫的天牢,哪儿那么容易有刺客。公主也太小看我大夏的将士了。”天牢寂静,稍有声响便能听见,他老早就发现有两个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而来,那脚步声一听就是女人的。他虽想过会是她,心里却不敢确信。或许……是不想奢望吧。因而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索性闭了眼,管他来者是谁呢!
诸葛绫闻言心下懊悔,暗恨自己一见着他就失态,这话可不就是在自打脸面么?若当真这般容易就进了刺客来,大夏的脸面往哪儿搁。
见她有些懊恼,一副女儿家的恼态,云风不由笑了笑,玩笑似乎还没开够,接着道:“如今在下不过戴罪之身,已非将军。公主可不必抬举在下了。至于那本事松不松的事儿……”云风笑了两声,浑话道,“早就听出是女子的脚步声了,还以为是皇上念及以往君臣情谊,送两个女人来给我解解闷呢,却不想来的是人公主。”说罢,当真叹了口气,一副失望的样子。
“你!”诸葛绫被他的话气到,摇了摇头,喘了几口气恨恨地盯着他。
见她当真动了怒,云风这才讪讪一笑,去了嘴中衔着的草杆,低下头去不自在地说道:“天牢这种地方,你来作甚!”寒气重,湿气也重的……
诸葛绫见他改了态度,这才放下拂袖而去不再理他的想法,只是仍没好气,冷言道:“放心吧,此番前来是请过皇兄口谕的,你别以为我会为了你做那私闯天牢的事!”
云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是淡淡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低声道:“是么……那就好。”
诸葛绫以为他定会又要和她油嘴滑舌,竟不想得了这样一句,不由愣住,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云风却又问道:“那些老臣,该是消停些了吧?”
见他问得认真,诸葛绫便顺着话答道:“皇兄这几日心情不好,自是没人敢烦着。我暂且无事,只不过你却要自求多福了。触怒龙颜,过几日定有参你的折子。”
云风听了却闲闲地伸了个懒腰,笑道:“那倒无妨。在下上无高堂下无妻小,便是死罪也不过一人性命,倒是来去无牵挂。”
诸葛绫微微皱眉,很不愿听他如此说,只问道:“当真无牵挂?若是如此,昨日殿上为何阻我?”
云风又将手上那根草杆衔进嘴里咬了咬,望着天牢阴暗湿冷的墙壁说道:“一时脑热,见不得好好一个姑娘把自个儿往那不归路上推。”与他触怒龙颜之事相比,她去早朝上的事自然要轻些,若不如此做,如何叫那帮子老臣转移注意力?
诸葛绫却哼笑一声:“你那会子倒好心起来了。若早去了那茶墨轩里与我把心思说明了,又怎会有昨日触怒龙颜之事、今日身陷天牢之局?”越是看着他,她就越是想起自己那些日子的心境,不由心中怨怼,问道,“我苦等你十日,为何不来见我?”
云风仰着头望着天牢穹顶,一时无言。他以为叫她死了心,她就该看开了,好好找个男人嫁了,谁知她对自个儿倒下得去这狠手。
“昨日朝上之事,你还敢说心里没我?”见云风无言,诸葛绫却还是不放过他。
云风又是沉默了好一阵儿,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虽声音不大,在这牢房里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不肯看诸葛绫,却撑着一副闲适的模样,说道:“你怎就……非认准我了呢?我云风不过浪荡子,绝非女子托付终身之良人。若说北关没人看得上眼的男子,这帝都里倒是能挑出几个少年英才来,你如何就非我不可了?”
是啊,她为何就非他不可呢?
诸葛绫恨恨盯着云风,怒道:“我诸葛绫命不好!才看上你这、这……”这混账!
云风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命好不好倒是难说,眼光不好却是真的。”
诸葛绫见他人虽在牢中,却仍有心思玩笑,不免摇了摇头,觉得这般斗下去也无意思,便说道:“罢了,我来这天牢里不是为了和你斗嘴来的,我只想知道,为何?分明心中挂念着我,却偏偏叫我等上这些年,这是为何?”
云风闻言终于转过眼来透过铁牢门看了看诸葛绫,她静静地立着,雪狐裘下隐约能看见大红的衣裙,油灯昏黄的火苗跳着,映得她眉目间稍见沧桑之态。
她如今也二十了……本以为等她追逐地累了,或是风华长成,早晚会遇上真心待她之人,怎想她竟这般坚执。
云风慢慢垂下眼去,石床的阴暗处里,他眼里难得清明不含笑意,只是低着头,诸葛绫并看不真切,却听他说道:“罢了,我且问你,你可是因着那年救你之事才生的倾慕之心?”
诸葛绫愣了愣,略微垂下眼去,说道:“我也不知。只是,你此话何意?你莫非以为我只是一时感激?许当时真有此心思,不敢断言确无少女之心。然我如今都二十年华,莫非还拿不准自个儿的心思?”诸葛绫话说的也实诚,语气却是有些激动,“你便是因着此事叫我苦等这些年?”
云风却摇头一笑:“我倒是希望你不过一时的心思。若当真如此,你此时定然已是嫁作人妇,儿女满堂了。”
“你……”诸葛绫不可思议地望着云风,“你这般希望我嫁与他人?”她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思。换成是她,认准了的人自然求个长相厮守,哪有这般心里有她却把她往别处推的人?
云风略微抬眼看了诸葛绫一眼,玩笑般说道:“我云风此生之愿不过就是报得王爷大恩,出生入死在所不惜。若是死前能见着公主安康和乐儿女满堂,那便是再无憾不过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诸葛绫却心中一震,隐隐听出那话里的苍凉来。以往他们见着面儿时,他不是躲着她就是与她斗嘴。她自是相信他对皇叔的忠心,可是她却不知他竟有这般想法。他到底……
“你为何这般想?”诸葛绫索性问了出来。
云风却是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半晌,有些自嘲地一笑,说道:“罢了,事到如今,与公主说了也罢。”他藏了这些年的心思,终究还是避不过要说。只是,许说了她就不会再那般坚执了。他抬起眼来看着诸葛绫,聊天般地笑道,“不敢再瞒公主,在下的娘亲并非我大夏之人,而是,戎人。”
诸葛绫看了云风好一会儿,微微挑眉,又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惊道:“你……你可不许玩笑!”
“此事王爷知情,公主若是不信可自去问王爷。在下的戎话便是儿时跟娘亲学的。”有些话有时很难说出口,然而一旦说了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葛绫问道,“你娘是北戎之人?那你爹呢?我记得皇叔带你回来那日,你额角上似还有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摇了摇头,诸葛绫这才发现她对云风的身世竟是知之甚少。一直以为不过是个家道中落或者流离失所的少年人被皇叔收留罢了。
“说来话长,也无甚动人之处,不过是些陈年旧怨罢了。”云风自嘲地一笑,见诸葛绫似乎有些好奇,便说道,“并非女子喜欢的恩爱之事。我娘没什么高贵的身份,不过是戎人部落里普通人家的女子,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遭了鞭打逃了出来。我爹带着商队从北戎回来的路上救了她,许是见她年华正茂,又有几分姿色,这才动了心思,偷偷将她安置在了边城外头十里外的山下。然而世上之事终究是纸包住火,我十岁那年进山去猎野兔,回来的时候……”云风低了低头,忽而有些难以开口,他靠着冰冷的石墙,有些不适地换了好几个姿势,忽而将口中的草杆儿拽了出来,声音里透着压抑,微微闭了眼,“回来之时,我娘倒在屋里,手脚……被人斩了去,面容青紫,眼角唇角皆是血沫。”
他声音极轻,说的也不过就是个大致,诸葛绫却听得红了眼,她虽未见过生母,但皇叔母养育她多年,她亦能体会那般感情,皇叔母故去之时她只觉得没了依靠般,实在难以想象云风当时的年纪亲眼见到母亲这般惨状心中是何滋味。她心里慢慢升起怒意来,问道:“哪个人下此毒手?”
云风却不答她,只接着淡声道:“我当时只顾着抱着我娘,并未发现屋子还藏着人,后来便被人打晕了。醒来之时已在山中,旁边几个壮丁挖着泥坑,想来是要把我活埋了。”云风笑了笑,他无法细述当时之境,只记得天色已黑,火把晃得人眼疼,有个妇人立在他身前,口口声声骂着杂种。这些话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说,便生生咽了回去,只道,“我那时手脚皆被绑了,自知逃不过,便险中求活,与那人说,要想杀我泄恨活埋不如找根绳子把我绑了,吊在树枝上等着狼来吃。”
云风嘲讽地笑了笑,抬起眼来时却仍是那一番闲适,说道:“说起来还得多谢我爹那正房夫人,若非她当真便把我吊了起来,我也不会趁夜解了那绳子,逃过一劫。”
“那时天色已晚,那些个人也怕引了狼群来,将我吊起来后便匆匆下了山。我逃脱后,自知他们第二日一早定要来山上查看尸首,便趁着夜色回了家中,将我娘的尸身埋了,拿了平日打猎的弓箭便上了山找了隐蔽处躲了起来,第二日早上那些人上山来时,我便在暗处将大娘和几个家丁射杀了。我爹知道后大怒,因着我娘是戎人,他不敢明着报官抓我,就买了江湖中人要将我处置了。我在山中躲着却不敢在一处多呆,便一路往北边走,后来到了北关。那时已是隆冬,我在山中熬不住了,便想着遣进村子里,顺手捞件暖和的衣裳御寒,却不想露了踪迹,险些没了性命。也算我云风命不该绝,正巧那时王爷带着安泰到山上行猎,这才将我救下了。王爷见我有些身手,又会戎话,不计较我的身世来历,便将我带在了身边。”
云风耸了耸肩,这才转头看向诸葛绫,轻松一笑,说道:“往后之事,公主便知晓了。云风血脉不纯,又亲手杀了大娘,有违人伦之常。且生来浪荡,如今活着不过为报王爷知遇之恩罢了,实不敢自认公主之良人。”
“你为何不早说与我听?”诸葛绫一脸心痛之色,这些事他说得轻松,其中凶险可知她听得有多心惊?为何要瞒着她?
云风笑了笑,却低头掩了眼中的痛意,他的身世全天下之人都可知道,唯独不想叫她知道罢了,“往事之痛,难以言说。原以为公主不过一时心思,若遇上良人自当嫁了,便是不嫁,陛下登基后也会为公主择定佳婿,却不想拖延至今。”
“你是怕我知道这些,嫌弃于你?”诸葛绫红着眼问道,心里却有些好笑,没想到他一直有这些心思。
云风却不答她这话,只说道:“在下不敢污及皇室血脉,还望公主另择良人。”
“我倒不知,你竟是这般世俗迂腐之人。”诸葛绫看着他说道。
云风只笑了笑却不说话了。他并非迂腐之人,世俗在他眼中不过儿戏,只是,她有些不同罢了。他从未想过要与她共结连理,不过原是为了报王爷之恩,后来又慢慢多了个心思,想看着她此生和乐罢了。看着守着,旁人或许觉得微不足道,但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诸葛绫见他不说话了,便说道:“那好,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叫我另嫁他人。不过我自个儿也有计量罢了。”
云风闻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他本以为她会怪他不肯早说,误了她一颗真心。不想她如今看去依旧心坚如铁,一时心中滋味难言,只说道:“公主莫要任性,在下的身世皇上亦是知道的,他不会允这婚事的。”
说起此事来倒叫诸葛绫一愣,皇兄原来也知道?皇兄知道这些昨日却还跟她说了那些话,看来是不在意云风的身世的。诸葛绫心中暗喜,面儿却不表现出来,只一副绝决的样子说道:“皇兄若是不允,我便终身不嫁,大不了去那城外的上林庵里做个姑子去。”
云风直觉得无比头痛,却还是笑道:“那上林庵许还不敢收下公主。”
“这与你无关。我既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昨日殿上请嫁之事我都做过了,你也该知道我现下这话也不是说着玩儿的!”
“你!”云风闻言难得语塞,脸上更是难得一见的无奈之色,说道,“你何苦如此逼我。”
诸葛绫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娇俏一笑,点头道:“没错。本公主就是要逼你。如何?”
云风直愣愣地看着她,此生唯一一次地无力。
两人便就这般隔着牢门互望着,各有各的坚持,时间那般地久,云风渐渐敛了玩笑之色,正经地问道:“你当真不在乎?”
诸葛绫不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别的女子许在乎这些,她却不在乎。她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是被太监偷偷装在粪车里送出宫的,她不是长在皇宫里的娇贵女子,亦无世俗那般重视皇室血脉。况且,她是女子,嫁了人虽还是公主却也是夫家的人了,皇室血脉承的是皇兄的,与她何干?
云风又细细看了她许久,终是缓缓闭了眸,再睁开眼时,眸已如水般暖人,比平日里那风流倜傥之态更是叫人心动。他微微笑了起来,唇边笑意已回复往日的闲适,却道:“上回在王府赢了公主一回,此番便叫公主赢一回吧。”
“当真?”诸葛绫大喜。
云风垂了眸,草杆又衔回嘴里,说道:“待举兵伐戎回来,定当去与皇上请赐婚之事。”
“若皇兄不应呢?”诸葛绫故意刁难他。
云风却笑着看她:“公主既不在乎云风身世,想必亦不在乎与云风浪迹天涯吧?”
诸葛绫闻言心中滋味百感交集,实难言说,只是笑了笑,眼里的神情却像是要哭出来,说道:“有你这话,不枉我今日来此一回。”她回头拍了拍手,远处拐角后便传来脚步声,宫女抱着棉被和大裘走了过来。
云风愣了愣,诸葛绫把那棉被和裘衣抱了过来,说道:“还不来接着?”
云风慢悠悠地从石床上下来,笑着走过去说道:“若是今日不应公主,这些难不成还要拿回去?”
诸葛绫却摇了摇头,微微让了□子,看了看身后的廊道说道:“并非。若是今日你不再不应我,我就将这些都放在那远处去,叫你瞧得见盖不着!”说笑间便把东西塞给了云风,问道:“你方才说举兵伐戎的事,你怎知皇兄会不处置你?”
云风却是闲闲道:“朝中只我一人会说戎话,皇上还用得着我。到时定会叫我戴罪立功的。”
诸葛绫听了却暗自咬了咬牙,心中不岔。原来他早就猜透了皇兄的心思,皇兄也是早有此打算,闹了半天,这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到头来只她一人蒙在鼓里,担惊受怕!
虽心中不岔,诸葛绫却另有些心事,与云风又说了几句,这便带着贴身宫女出了天牢。
虽说自己这些年的心思总算拨开云雾见了青天,但云风的娘亲是北戎之人这事,便是她不在乎,皇兄也与她一个想法,但朝中大臣们可不一定不拿此事做文章。云风能在朝为官,显然如今还无人知晓他的身世,可万一叫人知道了呢?到时想必皇兄定要难为。她虽为着自个儿的姻缘,可也不能只顾着自己。此事需与皇兄商量一二才是。云风的身世来历找一拨人重新编造下许是必然。
诸葛绫怀着心思便一路往皇帝的寝殿上去了,只是到了殿上,诸葛锦旭却不在。宫人告知说,皇帝正与大臣们谈着朝事呢。诸葛绫略微垂了垂眼,也不打算离去,便只坐在殿上,慢慢地等。
而此时宣德殿上,诸葛锦旭坐在御座上,面前立着几个朝中老臣,以齐林两位国公为首,皆是主和派的老臣。几只老狐狸躬身垂眸,心中各自盘算着皇帝昨日龙颜大怒,今日便召见朝臣的用意。
却在此时,只听皇帝说道:“朕思虑数日,深觉几位爱卿主和之见甚得朕心。今日宣众爱卿前来,便是想要与爱卿们说说这和亲的事儿。”
几位老臣闻言皆是一愣,原还以为皇上龙颜大怒,这些日子定不喜被吵着,北戎之事定要推迟些日子了,没想到今日便允了和亲的事。难不成是云风昨日言词大逆,恼了皇上,令他对主战一派心生怒意?若是如此当真天助啊!
这推测有几分准头儿倒不好说,但皇上金口玉言,既如此说定当不改,几个老臣暗暗互望一眼,心中皆是大喜,忙齐齐跪了喊道:“吾皇圣明!”
只是,跪下磕头的时候,却没见着皇帝的唇角略微弯得有些耐人寻味。
作者有话要说:苦逼的台风+雷暴%>_<%~~~~总算发上来了~夏天为毛这么难过~
明天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