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自从那次来府里小佛堂见芳儿,一直再没来过吉府。这天老蒋在家呆不住,跟养马的东家言语一声,请了一天假,并借了一匹马骑着,来到吉府找芳儿。老蒋叫蒋必句,应该读作“蒋必勾”,“句”念“勾”的发音,许多人不懂,把“句”念成语句的句,错了,错就错吧,随人家念去,老蒋从不过问。老蒋进府找芳儿,芳儿不在,他在积香缘寺学武艺。
二先生是汉奸,被关押着,小厮没法子,就将老蒋引来见我。老蒋以前是芳儿的师傅,看在这份上,我在书房见了他。老蒋不敢找椅子坐下,他要站着同我说话。他说,大先生,芳儿真去跟那四个和尚学火烤掌啦?我说,学啦,还学得不错,我去庙里时,芳儿正在学梅花圈,练掌法时,眼睛里已能流出红色眼泪来,这说明芳儿的火烤掌已学成了几分功力。老蒋有些吃惊,说,大先生真见芳儿眼睛里流出红泪来了?我听人说过,练火烤掌之人,眼睛里都流这种红泪,身上还会流红汗。这次是我吃惊,没听说芳儿流红汗,我对老蒋说,没听说芳儿流红汗。大先生,芳儿会流红汗的,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会流红汗,到将来,芳儿双掌一合,掌间有火焰蹿起,到那时,火烤掌就算练成了。说得神奇,我说,你老蒋到底也是学武的,又是芳儿的师傅,现在又在为有钱人家放马,没一点本事不可能……大先生,芳儿现在的武功已经超过了我老蒋,放马是为了赚点小钱,跟有没有本事没关系……你是有点本事的,不然怎么知道合起双掌,能从掌间冒出火焰来?老蒋,和尚是不是在演魔术……不,是真的,以前我也这么想,说和尚使了障眼法……不,老蒋,你是有本事的人……不,大先生,不,大先生,你们府里真出了汉奸啦……你怎么知道……城里人都知道,说二先生是汉奸,被关了起来,府里马上会把二先生处死……传得快,传得邪性,都知道老过是汉奸……二先生要被吉府处死了……这事儿传得有多邪性,我在心里想,这事儿真要变真了,真要变真了。
这时有个小厮跑来,他也不避有老蒋在场,开口就说:“大先生,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差了一个人来说,请大先生过去赴宴。大先生快去,这也是彩主儿特地关照的。”说完,他就站在一边,等着我动身。我突然有点发慌,说二先生是汉奸,这会儿要轮到我做汉奸了,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要有个人在现场替我作证,想到这儿,朝老蒋看着,人证就是他了,拖着老蒋一起去赴日本人设的宴席,对,拖老蒋跟我一起去。
老过被彩主儿关押至今,一直就没多想自己是不是汉奸这件事,他现在除了在一日三餐之前会想所吃食物将有什么变化以外,其余事儿一概不加深思。小厮在院子里服侍老过,每次小厮端吃的进房,都不能在老过的床边呆很长时间,一是因为老过那只尿壶,壶里盛着老过一整天或是一整夜撒出的尿水,量多,味儿陈旧,一个尿臭味到了陈旧的地步,想想,尿在这只壶里要被搁置多长时间?二是因为老过床上的被褥好久没有换洗了,好久没有被搬到外面院子里进行光照了,被窝也不叠,所以味儿很浓烈,十分刺鼻。
小厮这天又来房里替老过倒尿壶,小厮捏着鼻子,端走尿壶,走到门口时,朝老过回望一眼。老过这会儿正披着衣服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言不发,身体动一动,下垂的衣服一角来回晃,衣服上有一粒铜制钮扣偶尔碰及桌腿,发出达达达的声音。臭,满屋子都臭,进房来的小厮对站在院子大门处另外两个看守小厮说,臭,很臭,放他出来兜兜风吧?他建议。放他出来?另外的小厮对这个想法感到吃惊,放他出来,这个汉奸要是跑了呢?别动这个脑筋。
在老过的房里,在那边一角,挂着几件干净衣服,在再远一点的地上,放着几只水瓶和一只洗澡用的大木盆,这只大木盆是老过在每次被彩主儿叫去,陪彩主儿睡觉之前,洗澡用的,老过洗完澡,穿上干净衣服,被小厮领着,就能入彩主儿的红墙院子了。所以老过房里,只是尿壶和床上有异味,他身上倒也干净。
老过虽不说话,但脑子不呆,现在他已经看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彩主儿泄欲的一件工具,而燕巨大呢,老过一向认为读书人尽是坏种,用计谋害人,等读书人全死掉,就好了,老过每天都坐在椅子上发毒誓,天下读书人都应死去,糊涂的彩主儿也可以去死,起码要让她生场大病,或者就烂了彩主儿下面的那个*儿,全烂掉,*儿连同读书人连同整个吉府连同府里所有小厮丫环连同府里的树木花草猫狗蚊蝇全都烂掉,死去,死个干净,死个彻底,连同那几个和自己做生意的日本人连同革命医生都要去死,死,死,死,让老天爷把李唐城烧了,烧了,李唐城应被天火烧个精光,把彩主儿的*儿,把燕巨大的黑毛?放在火中烤,烧它个稀巴烂,用利刃把彩主儿的骚洞儿剜去喂狗,也把燕巨大的?剜去喂狗,去喂在府里大门口蹲着的日本大洋狗,读书人都是你他妈的畜生、黑?,黑?,天下黑?都长在了读书人身上,去死吧,以后彩主儿叫自己去睡觉,不要跟她真弄,吊吊她的骚胃口,让她的阴穴儿没人戳,骚劲解不了,让她阴穴儿里的骚味全粘在裤子的布片上,让她臭味足,臭死她,比自己的尿壶还要臭上几倍,将来有机会,除非自己躲不了眼前这一关,将来有机会,让我出去了,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死,用刀杀,用火烧,用盐巴呛,去死吧,吉府,李唐城,统统去死吧。
老过发过毒誓,心里安稳多了。他睁眼看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其实并不像牢笼,不像四面墙壁都被加固过的一间监狱中的屋子。看到这儿,老过突然心里一动,屋子不像监牢,它也是一座普通院子里的普通房间,从这一点看,老过心想,自己会不会还有希望?自己只是在一所不像牢房的房间里,独自一人住了一段时间,破房间,破院落,正好用来调剂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闲居么,老过不懂什么叫“闲居”,以前听狗屁读书人燕巨大说过这个词,现在懂了,住在破房间之中静静过几天日子,这就是“闲居”,在闲居时期,自己不跟人交往,不是睡,就是吃,坐在椅子上想想心里事,骂骂陷害自己的人,其中包括彩主儿、燕巨大,这就是闲居,就是闲居呵,老过变得高兴起来,不再痛恨这个世界了。
房门吱咛一声开了,进来一个小厮,就是刚才出去替老过倒尿液的那人。
老过不见尿壶便罢,一见尿壶,就要小便,他等尿壶刚在地上放下,提起来就往里面注射尿液,尿液对壶底及壶的四壁冲击,发出响声,壶里层层叠叠尿液的泡沫像一朵朵盛开的白棉花,漂浮在尿液表面。老过笑了,喝水多,尿就多,在这间屋子里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只有这只尿壶是老朋友。老过笑过以后,放下尿壶,回身走过来,见小厮仍然没出屋子,就对他说,你说是不是?小厮听不懂老过这种没前言后语的话,呆在那儿不动。老过继续笑,说,你说是不是这样?另一个小厮也进到屋子里来,他可不客气,厉声对老过吼道,大汉奸,你在这儿说什么?毛瞎话?你在这儿住,上面有屋瓦盖着,下面有青砖地托着,不用出去干活,不是吃,就是睡,还嫌不满足,还要拿?话来问我们,什么东西。说完,上前就照着老过的脸抽了一个耳光,他刚止手,给老过端尿壶的那小厮,他的脚就已踹在老过腿上,使老过身体向旁边歪了歪,踹过了,仍不解恨,小厮的手在老过衣服上猛擦,嘴里连说,叫你的尿壶臭,叫你的尿壶有味,老子为你倒尿壶,弄得手上尽是味儿。那个用手打人的小厮叫他去老过挂在墙角的干净衣服上擦手。这可不行,他说,这可不行,这个狗日的过下田要被彩主儿召去过夜的,过夜时穿的就是这身衣服,在上面擦了有尿味的手,被彩主儿闻出来,她还不要派人来弄死我们?那小厮听了这小厮这番言语,点头,认为说得对,结果又上前抽了老过一个重重的耳光。一副?样,小厮抽完老过,骂着粗话,想退出屋子去。不想老过又说,你们说是不是?嘿,今天邪性了,两个小厮盯着老过看,刚抽过踹过,又不老实,还说这话,再上前,再过去踢打……但不行,今天老过反复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府里的形势有了变化?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这么问我们话?”老过停在那儿,半天,他说,你们给我听着,你们给我听着……没了,不说了。小厮有点头昏,甚至有点害怕,老过说话的口气变了,全没了可怜相,不对,得问清楚:“听什么?”“你们给我找一个理发的人来,让我把头发理了,听见没有?”真变了,真变了,府里要变天了,屋子里两个小厮听得心中发闷,屋外还有一个小厮,算他最机灵,立即进屋,进屋就对老过喊:“二爷,我们听着呢,我这就为您请人去。”说完,就走人,到街上为老过请理发师傅去了。剩下两个小厮这次真是惊呆了,这吉府,说变天,就变天,等几天后老过再次做了府里的二先生,重掌大权,自己还不被他整死呵?他们这会儿才如梦初醒,立即对老过嘘寒问暖,把老过扶上椅子,让他端端正正坐下,然后自己扑通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请二爷原谅,两个小厮说话都带了哭腔,口中“二爷,二爷”连着叫。老过很受用,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个看守小厮怎么会突然变了样,连说话的味儿都不对了,像是人在哭的声音,老过又对他俩说,你们说是不是呵?又是这句,又是这句,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两个小厮没办法,只得跪着,继续求二爷饶恕自己,他俩语音中的哭腔越来越浓重。老过听不惯这种说话腔调,就说,你们起来吧,怎么连话儿都说不成了?话里带着这种调调儿,我二爷又没死掉,我在你们的伺候下,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小厮起来,站立一旁,再不敢说什么废话。
等理发师傅来了,把老过的头发理好,老过又叫师傅给三个小厮的头发全理过一遍,小厮都谢了。理好发,老过关照一个小厮,叫他带着师傅去钱庄上领钱。本来小厮、丫环的理发费都是由他们自己出的,今天理发不用自己掏钱,三个小厮又对老过谢了一遍。
一个小厮带了理发师傅去钱庄里领钱,钱庄里的师傅起初不愿付。小厮说,这是二先生关照的。这话一说,就被骂了回来:一个汉奸还想来指派钱庄里的活儿,这不是在找死吗?小厮不急,说,府里要变天了,老过可能马上又要做二先生了。钱庄里的师傅一听这话,全身惊出冷汗,但毕竟是钱庄里的人,脑子清楚,便去后面问我这个大先生。这是巧,我正好坐在堂后的屋子里,看几人理帐,屋子里有好几个人,柜台师傅进来问我二先生的事,我没抬头,随口就说:可能吧。又说:二先生不是汉奸。柜台师傅得了我的话,立即跑到前面,把钱给了小厮,小厮再给理发师傅。
小厮回到院子里,那两个小厮正在为老过打热水,准备让老过洗澡。老过说,你们三人也得洗,细头发落在身上难受。一个小厮说,热水不够。另一个小厮说,这没关系,先让二爷洗,洗剩下的水,我们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