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算芭、小厮来到厨房,这儿油烟味浓重,人头也杂,有几个是外来人,领头的大概就是肉店老板,真是这样,肉店老板正与大师傅在争吵。
算芭虽说背上耸起着肉包,模样不好看,但吉府二小姐的威严却味道十足,众人见二小姐来了,一个个都失了语,肉店老板和几个外来人也是如此,算芭的凶相跟彩主儿其实很相像,她往厨房中间一站,连正在炒菜的师傅在短时间内也停了手上的活儿。
“什么事儿,要如此凶巴巴地来烟畴楼厨房里吵架?”肉店老板虽然有点惧怕,但还是挺了挺脖子,低声说:“二小姐,大师傅硬说这两框牛肉坏了,不能要,可……”“牛肉坏没坏呢?”算芭叫人把框里牛肉全倒在地上,问大师傅,“坏在哪儿?”大师傅弯下腰,蹲在地上,把牛肉左右翻看,说:“二小姐,你看,味儿都臭了,肉的颜色也不对,这两框东西早就坏了,人不能吃。”我对牛肉的臭味倒是闻不出,因为厨房里烟火味、炒菜的佐料味很浓,影响了我鼻子闻味的功能,但单看肉的颜色,确实不对,颜色发绿,很可怕。算芭见了肉,立即朝肉店老板翻脸:“你的脑子是坏了,眼睛是烂了?就这么差劲的牛肉,还敢拿来卖给我们?全部退掉,快拿走,不然我叫人把肉都扔到街上去。”说完,就要叫人扔肉。“二小姐,别这样,我也是没法子,不是我要把这两框牛肉卖给你们烟畴楼,是日本人硬让这么干的。”“什么日本人?”“我们肉店是日本公司下面的分号,这些牛肉是从日本兵营里弄来的,我当时见了就说牛肉坏了,可日本人说,去卖掉,价格便宜点,还说,现在只有日本能够吃到牛肉,中国人吃不到,便宜点,卖给中国人,让他们也解解馋。”“狗屁,我们不做牛肉菜的。”大师傅说。“对,不做。”厨房里的师傅们都说。算芭笑笑,说:“有好的牛肉,也不妨要一点,我们饭店真有好长时间没做牛肉菜了,但是连日本人都不要的坏牛肉,不能卖给我们,把牛肉抬出去。”小厮们立即动手,将地上的牛肉放入竹框,抬出了厨房,丢在院子里。肉店老板见状,双脚跳起来,身体转过来转过去,大叫道:“这么处理了,日本人可是要找麻烦的。”“你别吼,我们吉府与李唐城里所有日本人都有来往,我们不怕的,你回去,跟你的日本主子说去,说我们吉府有的是日本朋友。”我见算芭为了几斤臭牛肉,居然如此胡说一气,心想彩主儿可能真是对的,大汉奸生了一个小汉奸……真是该死的父女俩。肉店老板遇见算芭也是无奈,他在厨房里高声骂了几句,便带着人,抬着牛肉离开了烟畴楼。虽说肉店老板在叫骂,但细听,却没一句是骂吉府的,说明他在心里也认为算芭不收牛肉确实没错。但我认为算芭错了,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许多日本人是吉府的朋友,此言一出,要不了多久,李唐城里人人都会以为吉府是座汉奸府,府里人都是汉奸。
处理好牛肉之事,我和算芭回到后面屋子里。我对算芭说,你要学书法,主要是靠临摹,我和你娘为烟畴楼写的条幅会越来越多,条幅挂在饭店各个房间中,你得空,随时可以对着条幅临摹,坚持几年,一定能有所收获。算芭初听我说,觉得还可以,到后来听我说,主要是靠自己对着条幅上的字学着写,就起来反对,她说,大爸这么说,是不想教我喽?不,不是的,学书法真是要靠临摹的,你娘小时候跟一个老师学草书,老师根本不和你娘说什么,你娘连老师的名儿都不知道,连自己写出的字都不认识,但她的书法照样成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算芭重新坐在椅子上,不说什么,想必她正在思考我说的意见。认真了,认真了,人做事一旦认真起来,就容易出错。算芭想事时,小嘴喜欢撅起,而且嘴唇上的皮肉组织,其结构似乎很紧密,这一点不像彩主儿,彩主儿由于身体肥胖,嘴上的肉看上去松松垮垮,把这些肉放在水里,好像都能被化解开来似的,让人十分担心。
正在这时候,让人“担心”的人来了,彩主儿带着算旦,还有丫头黄斤走进屋子,彩主儿一进屋子,见算芭坐在椅子上想事,嗓门立即大起来,你这个死丫头,坐在这屋里瞎想什么事儿呢?前面饭店的生意不去照应,是不是对我还不服气?我告诉你,死丫头,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老过就别想出来,你也甭想帮他,他不是你亲爸,他是汉奸,是从我们吉府里出来的败类,该杀。算芭醒了过来,忙起身,拉来一张椅子,让彩主儿坐。算旦笑着对算芭说,妹子把烟畴楼经营得怎么样了?待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前面大堂里看看。算芭说,不用去大堂里看,只要叫帐房先生来,问他帐上的收支情况,就能知道饭店经营情况了。“是这样,”彩主儿说,“查帐最要紧。算芭,你给我听好了,老过的事,你甭操心,你要是在这事上操心,我就叫你的心儿全碎了。你只需将饭店弄好就行了,先在这里练练,将来也好与你姐一起把吉府的事务接上手,别让我失望。饭店的帐,你得常去查,别太相信那个帐房先生,每天的帐,你都要亲自查一遍,盯紧点,你盯紧了,那些下人才会给你用心,发现有问题,就得狠狠惩罚那些下人,听懂了没有?”算芭点头。彩主儿又说:“现在你在饭店里边做边学,让大先生常来帮帮你,你要学点本事,这最要紧,饭店赔了,不要紧,但要学到做事的本领。”
我见彩主儿说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就想转换一个话题,我说:“彩主儿就在这儿吃饭吧,我们边吃边谈事儿。”“吃。”彩主儿同意了。我说:“简单弄几个菜,酒就不要了。”算芭不让:“酒要的,我娘难得来这儿吃顿饭,酒怎可没有?”我说:“算芭现在是茶、酒常沾,不离口了。”彩主儿大笑,说:“这样就有点像开饭店的老板娘了。”“娘,你又拿女儿寻开心,说我是老板娘,不是老板,那谁又是老板呢?”“你想找个男人来做老板?”彩主儿头靠在椅背上,仰面看房顶,话儿却是对着旁边的算芭说,“你就是老板,有了男人,你也是老板,那个进吉府做你男人的人,他不是老板。”我听后心中一震,跟我一样,进了吉府,生了算旦,也只是个大先生,不是老板,不是主人。算芭叫小厮去厨房准备酒菜,彩主儿则带着众人去饭店各处看看。帐房那儿,她让我去查看,没事,收大于支,赚了一些钱,我将这事告诉彩主儿,彩主儿听后很满意。众人一圈兜下来,重入饭店后面的屋子,这时酒菜已在桌子上摆好,大家入座,开始吃饭。吃完饭,彩主儿忽然向我问起芳儿在积香缘寺学武练功的事,“大先生,”她说,说话时,附近人能闻到从她口中飘出来的酒味,虽然在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酒味喷出嘴巴,但没她这么重,“你隔几日派个小厮去庙里看看,芳儿的武艺要到什么时候能学成。”“我抽空自己跑一趟吧,别让小厮去,他们弄不清楚芳儿学的火烤掌是怎么一回事情。这套拳路可是上乘功夫,芳儿要是学成了,整个李唐城里的学武之人,谁能是他的对手?我们吉府也可以借着芳儿的火烤掌,在李唐城的市民面前出足风头,吉府的安全也有了保障,这年头乱,没点真东西,还就没法在世上立足。”“大先生说笑了,按你这么说,芳儿学成了,回到府里,凭了一身武艺,全城人都佩服他,连我们也要敬重他,我们就管不了这个小畜生了?”“他敢,”算芭叫起来,“芳儿这奴才他敢,要是这样,看我不活劈了他,一个下人再有本事,也是下人。”“对,算芭说得对,你这话就是娘要说的。”“芭妹,”算旦挤上来,说,“芳儿虽是小畜生,下人,可是听我亲爸说,那个火烤掌真是厉害,双掌合一,有火光从掌间冒出来,一发力,掌起,可以开山断石,碎人筋骨,在此掌法中有三招最为神奇,一是‘梅花圈’,五人拉手,连成一个圈儿,用功发力,圈儿离地,飞上空中,停住,不落不升,也不动,就停在半空中,二是‘碎八摸’,三是‘合八摸’,这两个功夫其实是姐妹功夫,一前一后搭配着使,人用手先在一件东西上摸上一摸,比如在一块岩石上摸一摸,只一摸,不管多么坚硬的石头都会碎,而且奇了,不多不少,每次都碎成八块,所以叫‘碎八摸’,然后再使‘合八摸’一功,也仅一摸,碎成八块的岩石便重新被粘合在一起,石上一条裂缝都找不见,和以前石头没碎时一样,你们看,这火烤掌厉害不厉害?还有,凡是练成此掌法的人,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从身上流出的汗水,其颜色尽为红色……”“放屁,”彩主儿大喝道,“算旦,你也在读书,道理应该懂,世上哪有你刚才说的事儿?这些都是江湖骗子的鬼把戏,你说那个什么圈儿会飞,谁飞一个给我看看?石头没碎,手一摸,碎了,再一摸,又不碎了,要么石头本身是碎的,所以用手一摸,石头碎了,要么石头没碎,所以手再一摸,没碎的石头被假装粘合起来,变成了一块全乎、没碎的石头,说芳儿会流红颜色的泪水、汗水,等芳儿回来,我倒要让他流给我看,哪里来的红眼泪、红汗水?倒可能是从芳儿身上流出几滴血水来……真真是在放屁。”彩主儿骂完,看看在座每个人,大家不回答,但都朝她点头。算旦被自己娘骂了,心里也不难过,因为这些都是关于火烤掌的传说,真实情况如何,她也不知道,反正等芳儿回来,就问芳儿,让芳儿在府里演示一遍,便全都清楚了。彩主儿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要走,算芭突然说,娘,我要跟你学草书。彩主儿哈哈哈笑起来,你这个死丫头,跟我学草书?我自己都是瞎划几笔,从不当真的,要学,就跟大先生学,在我们府里,只有大先生是文化人。我微微一笑,说,不能够,我可配不上是文化人,但我从小学的东西,到现在都在肚子里记着,后来学的东西,就不好说了,有的在,有的则藏不住,所以学东西还要乘早,算芭现在正好……“我现在就很年轻,是学书法的最好时期。”算芭两边摇头,对我和彩主儿说。“你这个死丫头,跟我学草书,我只会写几笔字儿,讲课我可不会。”我接过彩主儿的话,说:“由我来讲课,让彩主儿写字,做示范。”“你又不会写草书,只有我能抹几下,你来给算芭讲课,你讲什么?自己不会写,这不是要乱讲吗?”彩主儿说我“乱讲课”,其实她是不懂,实践与理论是有所脱离的,草书也一样,要讲课,容易,只要我没事去书房找几本书来读,读了一两本书,就可以给算芭开课了,介绍几本书给算芭,让她自己学习,行不行?不行,不然要我这个大先生干什么?但这里面的道理不能跟彩主儿说清楚,因为跟她根本就说不清楚。彩主儿带着算芭、黄斤走了。我也离开了烟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