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回到书房,就今天的鉴定写了一篇笔记。笔记写了一个来小时,中间除了霜芽儿来过书房,为大先生送了一回茶以外,没人进来打扰。笔记的题目是:《宋代墓葬出土文物考录》。大了,这题目起得大了,但笔记已经在写,大先生也就无所谓题目的大小了。考录?什么叫“考录”?是考察研究的记录?是考古研究的记录?是考古实录?都可以。写到其它文物时都很顺,相关文字也够丰富,就是当写到那幅画时,大先生只写了两个字:宋画。看看不行,又加了几个字:是不是宋代张择端所作?存疑。再加字儿:情况不明。大先生喝干了一杯茶,让杯子的底朝天晾着,让掀开的杯盖被风吹干,霜芽儿不来,就让自己的嘴巴干着,就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枯竭着,写不出笔记了,就让笔记空着,就让围绕文物飞翔的那一缕神思废了,溜掉,不明之火正在笔记里升腾,宋代的文化被毁于一旦,继续,南宋龙泉窑盖罐,玛瑙和金棒,应该分行写,算了,算了,反正又不是在写书,写了也不会给外人看,不分行,不写,应该不写,是考古实录?你燕巨大也写不成这个东西,不写了,最后写几个关于宋棺的文字:将来……将来,将来在哪儿?将来是什么东西?不写了,一口棺材,不写了。大先生起身,打开书房门,找人,是找霜芽儿,是找水瓶,大先生自我感觉不行,快完了,今天请来日本教授,结果没出什么完美的答案,实录也未写成,茶水被一口喝干,来人哪,杯子的底都要干裂了,大先生狂喊,来人哪,给我端水瓶来。霜芽儿跑来,她对大先生苦笑,说,大先生,水房还没把热水送来呢,我们这儿的水瓶都是空的。大先生回进书房里,说,你不会带几个小厮去水房看看?霜牙儿走了。大先生突然也想去水房,他赶紧把书房门带上,快步朝水房跑去。在途中,大先生追上了霜芽儿。霜芽儿见大先生也去水房,一个劲地嘿嘿嘿笑。大先生骂道,死丫头,笑个鬼呵。霜芽儿说,大先生让我带小厮去水房,大先生跟我走,现在是大先生在跟我走。大先生说,我成了被你带着去水房的小厮了,是不是?霜芽儿只是笑。
接近水房时,地面的潮湿程度明显加大,越走近水房,地上水迹越多,到后来出现了几个水坑。大先生停步不走,他让霜芽儿自己进水房去。大先生看着水房四周的路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心里便老大不舒服。霜芽儿从水房里出来,说,水还没烧开。大先生走进水房,没在水房里走几步,鞋子上已被沾了不少水。水房师傅从浓密的热水蒸气中钻出来,一见是大先生,就满脸堆笑,说,大先生亲自下水房啦?大先生说,霜芽儿带我来取水,水没烧开吗?水房师傅忙说,今天的柴火受了潮,难烧哪,要不就把我们水房伙计的水瓶先拎走吧。这倒不用,大先生说,水房周围怎么会这么潮湿呢?府里人走路都不方便,你们就不能铺一些煤渣在周围地上?大先生,水房师傅说,我们水房中烧的是柴火,没有烧煤的。大先生又站到大小水坑边,他看着飘落在水坑表面的燃料细屑,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头对水房师傅说,我让他们填土,填土填碎石,这儿不能老是这样水漉漉潮兮兮的,让人觉得是被窝在了水泽地带。
大先生回到书房,刚才写的“考录”仍被扔在桌子上,大先生随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节奏,伸出手,一用劲,把所谓的“考录”撕得粉碎。霜芽儿推门进来,水来了,倒水,霜芽儿说,水来了,杯子里的茶叶是新泡的,大先生,喝茶吧。这么烫,要烫掉我的舌头呵,大先生笑着说,你这个死丫头,十分刁蛮。我不刁蛮的,霜芽儿说,我的事儿,大先生还不知道吗?大先生手拍书桌,说,这个死丫头,就是刁蛮。手用力拍下,在桌子上刮起了一阵风,风吹着纸屑,片片“考录”的碎细骨肉乘着风势,在书房里四处飘散。霜芽儿走了。大先生举杯喝茶,在杯内水面上也落了两片纸屑,落了“考录”的部份残骸。是部份残骸。在它们上面,仍能看见自己的笔迹。而且颜色很白。是部份残骸吗?有没有重复?“部份”与“残骸”没有被重复吗?但颜色确实很白。不想了,大先生不再去想“考录”的事情。
霜芽儿又走进书房,她说,大先生,要不要换画?大先生脑筋没转过弯来,他看着霜芽儿。在霜芽儿背后是书房的门,所以大先生也可能是在看书房的门。霜芽儿说,大先生,应该把书房墙上的书画换一换,这几幅东西已经被挂了有两、三个月了。大先生这才转过弯来,他说,要的,要的,亏你这个丫头记得,我没白疼你。霜芽儿挤着眼皮,说,都是大先生教导的,书画要轮流在外面墙上挂着,不然老是被闷在箱子里不透气,会出蛀虫的。大先生欢喜哪,说,死丫头倒记得牢,说完,伸手去霜芽儿鼻子上刮了一下。霜芽儿一个急转身,想躲避,但还是被刮着了鼻子。墙上书画被取下来,霜芽儿从别的房间里拿来几幅画,这次都是画,没有书法条幅,霜芽儿把墙上的空白处都挂满了画,收了刚被取下的那几幅东西,转身去其它房间存放。这时大先生突然想到了出土的宋画,他在墙上大约测量了一下尺寸,按照尺寸,从墙上拿一幅画下来。大先生拿着画,跑到霜芽儿存画的房间,让她收好,并对霜芽儿说,你收好东西以后,去库房,叫看守把前几日从宋墓里出土的画儿给你,你拿来,我要将它悬挂在书房里。霜芽儿打开一只大箱子,把画放入箱子内,盖紧箱子盖,锁住,说,大先生,把这么珍贵的宋画挂出来,有没有危险?大先生说,挂在我的书房里,有什么危险?只要平时把房门关上就行,说到这儿,大先生微微笑起来,说,这也是怕出蛀虫哪。霜芽儿说,大先生哄我呢,宋代的画儿已经是老得只剩下几根筋了,虫子也不喜欢咬它的。哪能呢,大先生笑得越来越厉害,哪能呢,大先生说,纸张、木材这些东西,不管年代多久,都有可能被虫蛀掉的。两人走出房间,霜芽儿把门锁好,去了库房,大先生回书房,等宋画被送来。画被送来了,大先生刚要挂画,一个小厮跑来,说,大先生,彩主儿叫你去。大先生临走前叫霜芽儿把宋画挂在墙上,自己去彩主儿那儿。等大先生回来,画已被挂好。大先生站在画前欣赏,满心喜欢,他又几次三番往后退几步,从远处看这幅宋画,嘴里不断说“张择端,张择端”。
这时雪芽儿来了,她刚进书房,大先生就拉着她看古画。雪芽儿哪里懂这事儿?只是说好。大先生让她退到后面看,说,在远处看,味道更浓。雪芽儿不懂画味,她站在远处看,看了一会儿,画味没被看出来,却看出了画中的画面有点倾斜,她告诉大先生自己这个感觉。大先生起先认为是画没挂正,就左面右面地去挪正画儿,结果整幅画被挪正了,但画面上的景物,从根本上来看,仍然是斜的。雪芽儿说,还是不正,会不会这画在画的时候就被人画歪了?大先生这下子闷了,看,是呵,是歪的,是歪的呵,怎么以前没发现呢?张择端?还怎么能说这画是由张择端画的呢?不能说了呀,这画是一幅被古人画歪了的废画。雪芽儿说完想走,却被大先生叫住。雪芽儿理解了大先生的话,她头也不回,不看画,说,真是歪的,不正,说完就走了。
这件事儿害苦了大先生,他一连几天没出书房,宋画被大先生挂了,取下,取下了,又挂起来,看哪,再看也是歪的斜的,没办法了,大先生只得再把川次郎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