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彩主儿来到烟畴楼,身边丫头“呀”的一声叫唤,彩主儿骂道,死丫头,撞见鬼啦?叫得人心里直发颤。丫头朝墙前指着,说,彩主儿,你看,一黑一白。彩主儿见了墙前情景,停步不走,她左看右看,开始为黑色树根寻找比喻,像一块岩石,彩主儿说,又像一只桌子,是一只圆桌,是一只小圆桌。彩主儿走过去搬树根,哪里搬得动?丫头上前来一起搬,还是搬不动。这时芳儿刚好走过,他被彩主儿叫住,三人再搬,动了,黑色树根离了地,慢慢晃动。彩主儿叫放下,树根落地停稳。彩主儿问芳儿,干吗要在这儿放这件东西?芳儿回答不上来。旁边的丫头却说,一黑一白,好看呗。彩主儿嘿嘿一笑,说,是好看,又问芳儿,是谁的主意?芳儿轻声说,算不得是什么主意,是我想到这么做的。彩主儿说,是个好主意,只是还没想得彻底,应该让人来加加工,做点手脚,把这块东西做成一样东西。芳儿这下明白了,是可以把这块树根做成一件东西的,是可以做的。彩主儿说,芳儿,你在说什么?芳儿手摸着树根,说,我去叫人来看看,看这件东西可以被做成什么物件儿。彩主儿说,这还用看吗?一看就看出来了,让人来把它做成一只圆桌,一只小圆桌。芳儿稍稍往后站一站,打量了一番,说,做一只低矮的小圆桌,不过这事儿得先跟大小姐说一声。说什么说,彩主儿说,我的话还不如算旦的话?你马上去街上,叫几个匠人来,人来了,立即动工。芳儿送走彩主儿,没直接去街上叫人,他可不敢听彩主儿的,他一定得先与大小姐说一声。大小姐同意了,匠人被请来了。没想到匠人见了这件树根,就说,这是根雕作品,是真正的艺术品,要做成一件根雕作品,需花费许多时日,而且所用银元也多。不管了,芳儿说,你看着办吧,按照彩主儿的意思,要把这件树根做成圆桌。匠人从几个方向看树根,说,成,做成圆桌,但是不能光做一只圆桌,还应该再做四只椅子,起码得做两只椅子,这样才能配套。芳儿摇头,说,哪来的材料?匠人笑起来,说,材料有,我可以弄到。芳儿在树根周围走了几步,说,再做几只椅子,不错,再做几只椅子,在这白墙前面,有桌有椅,我们坐在这儿……有多好。匠人弄了全部的材料来,开始做根雕桌椅。结果四只椅子、一只桌子花了两、三个匠人近两个月的制作时间。银元也花了不少,但具体花了多少银元,芳儿不知道,只有大小姐和女先生知道。
彩主儿得知雕花桌椅完工了,特地带了黄斤来烟畴楼里看,彩主儿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叫黄斤坐上雕花椅子,自己则站在远处看,等黄斤从椅子上站起来,彩主儿见黄斤的裤子上、衣服上都沾上了淡黄色的木头粉灰,彩主儿上前用手摸椅子,手上也被沾了淡黄色的木头粉灰。原来这套根雕桌椅只是完工了木工制作,还没请漆匠来做活,所以在桌椅上留着木匠打磨后产生的木头粉灰。彩主儿一见是这样,就对芳儿骂道,你这个狗奴才,就是做事不地道,连漆匠都没来,还是毛坯子,就让我们来看,让我们坐椅子,弄得身上、手上都是脏灰。芳儿有点委屈,他压低头,说,我又没去府里告诉彩主儿,说东西做好了,可以来看,可以来坐了。彩主儿双眉一扬,骂道,嘿,你这个该死的狗奴才,你不来说,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事儿?黄斤在旁边说,是大小姐来说的,跟芳儿没关系。彩主儿骂道,怎么了,不是他,就不能说他了?狗奴才,婊子养的,做事不靠谱。芳儿说,我是我娘养的,不是婊子养的,我娘不是婊子。彩主儿扬手要打,芳儿及时躲避。彩主儿没打到,真的有点火了,她说,你这个狗奴才,给我站着别动,动一动,我就用家法整死你。芳儿十分安静地站着不动。彩主儿慢慢走到芳儿跟前,很短的距离,只有五、六尺远,彩主儿走了有十来步,一走到芳儿面前,就起手抽耳光,一共抽了七个耳光。芳儿脸上泛起了红色,但他的情绪却没起变化,只是在眼睛里充满了困惑的神色。不是的,不是的,芳儿说,不是的,不是的。你真是个狗奴才,连话儿都不会说了,彩主儿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吉府里怎么尽出奴才?不是的,不是的,彩主儿说,不是的,不是的,接下来又好像不是她在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是黄斤在说,是黄斤在说吗?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吗?这又不像是彩主儿说话的声音,但说话内容相同,不是的,不是的,远了,平静而且平衡,在桌椅上堆积着木头粉灰,这种树根被砂皮纸打磨以后,落下的细粉都是黑红颜色,黑得要人命,红得也要人命,不是的,不是的,这次清楚了,这次是芳儿在说“不是的”这句话,刚才的“不是的”是谁说的,都值得怀疑,听不清楚,所以值得怀疑,但声音并不远哪,不远,不远,不是这么说法的,是“不远”,不是的,不是这么说法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们跟我们说的那种木头,这次说得清楚了,所说的事儿也比较清楚,让人一看便知,错了,是一听便知,有点近了,不是近了,是“不是的”,是这句话在这儿开了个头,开了个非常繁琐的头,芳儿,彩主儿,黄斤,现在又多了几个人,芳儿把手朝这几个人面前一指,非常肯定地说,你们是漆匠,来这儿为我们酒店干活,不是的,不是的,声音陌生而亲切,这肯定不是原来的人说的话,芳儿还是老毛病,看见漆匠来了,仍然在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粉灰又黑又红,但不是坏木头,不是坏树根,不是的,这个“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那个意思,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是的,不是的,清楚,太清楚了,这话说的,真是好,芳儿面对彩主儿,只得畏畏缩缩,他把“不是的,不是的”说个不停,有一个漆匠往椅子上一坐,彩主儿跟他说话,芳儿跟他说话,黄斤跟他说话,别的漆匠也跟他说话,但他有点想赖着不走的架势,芳儿说,椅子上有粉灰,是从树根上磨下来的,人不能坐在椅子上,不是的,不是的,已经很冷了,脑子不会转动了,不是的,漆匠们都在用力,把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漆匠拉起来,果然,在这漆匠的屁股上粘满了又黑又红的木头粉灰,好木头呵,什么木头?是红木,是真正的红木,这次说对了,大家不说别的话,只说“是的,是的”这样的话。漆匠们说完废话,一个个轮流往椅子上坐,又一个个弄得屁股上都是木头粉灰。芳儿在等彩主儿说话,但彩主儿不说什么,连“不是的”也不说。黄斤倒是替彩主儿说了几句话,或者说,黄斤跟漆匠说了几句话,但没提开工的事。芳儿要说了,芳儿不说不行了,不说的话,半天时间就要泡汤,你们几个赶快开工吧,你们都是老漆匠了,看看这套桌椅,能被漆成什么颜色?本色,漆匠之一说,本色,是本色。芳儿说,本色是什么颜色?漆匠说得简单,本色就是木头颜色。那不是等于没有漆吗?黄斤说,那不是不用漆了吗?漆匠们全摇头,说,漆还是要漆的,但被漆好以后,桌椅的颜色仍旧不变,仍是原来红木颜色,就像是在木头外面套了一层透明的薄玻璃。娘的?起来,尽胡说,彩主儿骂漆匠,等于没漆,还说套了一层薄玻璃,尽拿你们的行话来骗我们。漆匠们都不敢出声,大家都看芳儿。芳儿有点众望所归的劲头,他也不接彩主儿的话,说,你们用什么漆来漆呢?是不是用生漆来漆?你蛮懂的么,漆匠之一说,是用生漆来漆,这套桌椅是根雕作品,是很好的红木,所以要用生漆来漆。有一个漆匠轻轻问别的漆匠,这套东西到底是不是红木?这一问,问得在场所有人都发起呆来。是不是红木?是不是红木?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不是的”,“不是的”是刚才大家说的话,现在要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红木,是红木。大家开始慢慢缓过神来,知道应该相信这套东西是红木,特别是漆匠,他们彻底缓过神来了,他们知道,说它们是红木,对自己有利,这样可以收比较多的工钱。是红木吗?彩主儿最后一个问。是红木,芳儿说,彩主儿,是红木,你看这套桌椅,多好的木头,这若不是红木的话,天下就没有红木了。芳儿问,用不用机器来漆?不,漆匠说,我们都用手工,从来不用机器来干活,再说,我们也从没听说过可以用机器来漆家具的。没有,肯定没有,没有人用机器来漆家具的,真的没有?这是问话,是几个漆匠自己问自己的话。一根指头伸出来,这可能是现在的形势,是手指在桌椅前面正向人指着什么东西,图纸,桌椅是根雕作品,但也得被漆匠指着进入某个画面。他说,是他一个人在对芳儿说,在开工之前,先得照着桌椅样子,画一张图下来,这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内容简单,态度也诚恳,但是真有这个必要吗?他点头,有这个必要。这时一个做下手的人从外面街上拎了一只大包来,有味,有一股浓重的气味从这只大包里飘散出来,在做下手的人身上也有味道让人闻到。他说,这就是生漆,桌椅就用这种生漆来漆。我看画画就免了吧,芳儿对这帮漆匠说,画画就免了吧。开工,开工了,漆匠们喊着。也是一样,第一道工序也用砂皮纸来打磨,一片片淡黄色的木头粉灰从被打磨的桌椅上掉落下来,在漆匠手上、附近地面上都飘满了一层木头粉灰。彩主儿走了。黄斤很想留在现场看漆匠们漆桌椅,但是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彩主儿一起走。芳儿还在现场,看着这几个漆匠漆东西。在打磨的时候,漆匠中有人想起了潘小纯,他以前也是做这个行当的,他以前也是一个臭漆匠,是很臭很臭,很会影响四方人士的那种臭漆匠,潘小纯的往事被这几个同行回忆起来了,砂皮纸在木头上沙沙沙来回打磨,他以前也是一个漆匠,漆过不少乐器,现在他正在写书,写了不少书,不是的,有点矛盾,有点不像,距离远了,不,在几十年以前,他整天躲在某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是整个工场之中的一间房子,潘小纯躲在那间房子里,身子钻在一群乐器中间,打磨,上腻子,再打磨,再上腻子,再打磨,然后上漆,再打磨,再上漆,再打磨,再上漆,有时候是用一台巨大的机器对准乐器表面喷射漆料,有时候所用的机器,其体形并不算很大,潘小纯,这个倒霉蛋,在那间令人苦闷的房子里做工,灰,灰,到处都是灰,我最怕的就是此类物质,我是谁?怎么突然来了一个“我”?“我”不是芳儿,虽然芳儿就在现场,“我”不是大先生,大先生根本不在现场,“我”是这几个漆匠当中的一个?是“潘小纯”?这个“我”是潘小纯?这也不一定,看了看,这几个漆匠仍然在埋头苦干,他们要把木头表面毛糙的东西全部打磨掉,把木头表面打磨得平滑光亮,再用生漆来漆,生漆是天然漆,但闹不好要在人身上咬出肿块来,什么叫“咬出肿块来”?其实就是人对于生漆的过敏反应,到时在人皮肤上会隆起一个个大包,色红,有点痒,但不是怎么太痒,但有点痒,这话说起来有点不顺口,有点令人心痛,潘小纯是知道的,做漆匠和写小说,其间有着很大的区别,现在的“我”正在写小说,而以前那个“我”是一个臭漆匠……一阵阵被打磨下来的粉灰飞满了整座院子,有一个小厮突然叫道,这面雪白的墙壁要被弄污了,对呀,不能在这面白墙壁跟前漆家具的,这跟不能让一个能写小说的人去做漆匠是一个道理,对呀,停了,停了,芳儿叫漆匠们停下手中的活,搬个地方再开工,因为大家都怕灰。漆匠漆了半个月不到,把这套桌椅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