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落日余晖将万物尽染金芒,带着残余的寥落暖意。
蜀山脚下,唐家集。当地最大的唐唐酒楼。
二楼单间临风阁内,地上已空了十几个酒坛。三男一女围坐桌旁,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依然殊无醉意。
女子十六七岁模样,月白绣衣,淡蓝长裙,容貌清丽秀雅,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寻常少女难见的英气。她芳名水若寒,出自江南望族水家,乃是现任掌权者水穆鸿的掌上明珠。
水家先祖曾受蜀山弟子救命之恩,此后百年来,无奈蜀山派怎样婉谢推拒,水家每年均会派人去往蜀山,捐赠大笔香火钱。蜀山掌门无奈之下,为表谢意,时常收录水门之人作为记名弟子,亲授道法。然而豪门子弟多纨绔,少有人真正勤奋练功,多是挂个闲名而已。
水若寒无疑是个例外。她从小沉迷于武功,每每看着水家请来的护院侠士练武,几个时辰也不厌烦,对诗词绘画、棋道女红等大家闺秀多会涉猎的技艺,却全无兴趣,惟有古筝弹奏的出神入化。水穆鸿夫妇百般劝教,终是无用,也就听之任之了。
水穆鸿甚为开明,本想送她前往蜀山习艺,但一去千里,水夫人心疼女儿年幼,坚决不允,此事便耽搁下来。水若寒七岁那年,随水夫人到姑苏寒山寺上香,途中偶遇龙虎山天师道的玄清道长。玄清发觉若寒根骨清奇,是修习术法的上佳人选,恳请收其为徒。水夫人想到爱女性子倔强,自幼好武,且玄清道长同意留于水家授艺,寻思片刻,欣然应允下来。
汉时张道陵于云锦山练丹,三年成太清神丹,九年成九鼎神丹,即龙虎太丹。丹成之日,山岚显龙虎之形,遂改云锦山为龙虎山。此后数百年,天师道之兴盛一时无两,教中高手辈出。大中祥符八年,宋真宗诏赐龙虎山张正随天师为“虚静先生”,方正天师道之名,人间道门至此多以龙虎山天师为尊。
天师道的盛名虽上达庙堂,在江南尤重,然而门下弟子终究少现于江湖,在整个武林中,势力声望反而不如西南蜀山派。两派又均信奉道教正统,修真向仙,是以表面上往来客气,暗中不免相互戒备较量。玄清道长虽非争名夺利之辈,毕竟身属天师道,平日对水若寒的教诲中,若是提及蜀山,难免隐隐带着敌视之意。
一晃九年过去,水若寒渐渐长为如花少女,法术愈发精湛。玄清道长见弟子道法初成,不日辞行而去。
姑苏水家与韵陵沈家均为名门望族,互有生意往来,乃是多年世交。水若寒对外人素来冷淡,惟独和沈家公子宇林相见恨晚,情意深厚。两家长辈见他俩亲厚,颇为赞许,亦知两人均非寻常的富家子弟,并不过多以家法规矩干涉。因此若寒功法初成之后,时常和沈宇林结伴游走江湖。
近日来,江湖上关于蜀山掌门离奇惨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水若寒的数位堂兄弟均是蜀山派俗家弟子,她以前又时常听师父提起该派,不由愈发好奇,便想前往探个究竟。偏巧沈宇林和老友久别重逢,又无意于武林纷争,不愿离开韵陵城。
水若寒的女孩儿家脾气发作,不辞而别,打算独自去往蜀山。此时她对天师道的术法已掌握七成左右,实可算是天赋奇才,然而到底年纪尚幼,纵能施展御风术,却无法支撑太久。方才过了一日,沈宇林及其两个友人已然追赶上来。宇林又是作揖又是赔笑,终于哄得若寒转嗔为喜。
当下四人结伴同行,御风向西南蜀山而去。
沈宇林豁达爽朗,对自己的轩辕族身份并不刻意隐瞒,水若寒也不以为异。她心知沈宇林的奇朋怪友颇多,从未大惊小怪,故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避讳猜忌,殊为难得。
与沈宇林同行的是两名年轻俊朗的男子。其中金发白衣那位,平和淡漠,沉默寡言;另一位紫发黑衣的,却是狂放不羁,脱略无忌。
三人性格迥异,然而相交极深。一路行来,遇到酒馆客栈,经常对饮至夜深人静,方尽欢而散。水若寒的酒量不错,有时也相陪略坐片刻。那两人对此大为激赏,交口称赞沈宇林眼光独到艳福不浅。到了后来,紫发男子时常故意打趣,总是把一对小情侣说到面红耳赤才肯停歇。
这一日临近晌午,终于到达唐家集,蜀山已近在眼前。三人酒瘾又犯,在临风阁内从午后喝到黄昏,尚未尽兴。水若寒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心道明日再上蜀山就是。
唐唐酒楼的老板娘小名就叫做唐唐,她本是当年蜀中唐门一位老爷的下堂妾,被元配夫人驱逐之初,整日哭哭啼啼,暗叹命苦。不想没过两年唐门骤然衰落,四分五裂,很多家眷流落江湖,均未得到善终。她因离开的早,反而得到不少金银,庆幸之余,也就不再怨天尤人,打起精神筹建了一家酒楼,几年下来,生意居然越发红火。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今唐唐三十出头,正是风情万种的妖娆年纪。她当初身为宠妾,本就美貌出众,颇具媚态。这几年抛头露面,历经沧桑,愈发成熟美艳,对男客的搭讪也不过分排斥,往来酒客倒有不少是为了看她而来。
只不过今日午后,楼下的酒客几乎就没见到老板娘。伙计们相互挤眉弄眼,神态暧昧,不时瞟向二楼临风阁。
唐唐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出入临风阁,那紫发男子的魔魅眼神和懒散微笑,仿佛在她心里勾起一团灼热的火焰。她自认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再一次进来借口添酒的时候,紫发男子忽而微笑道:“唐唐姐辛苦了,坐下来和我们共饮几杯如何?”
唐唐闻言不由玉手轻颤,心头慌乱,竟然无法作答。
金发男子淡淡扫了一眼紫发男子,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意,并不言语。
沈宇林接口道:“老板娘肯赏光么?”
唐唐见别人发话,略为放松下来,甜笑道:“客官说哪里话,可要折煞奴家了。”说着坐到水若寒的身侧。
紫发男子拍拍自己旁边的座椅,笑道:“唐唐姐坐到小弟身边来可好?”
唐唐登时花容酡红,未饮酒先醉,心头仿佛有小鹿咚咚狂奔。暗骂自己今天这般不上台面,身子却不由自主的移了过去。
紫发男子先为她斟满一杯酒,然后举杯道:“小弟先干为敬。”
唐唐终究不是年少纯情的青涩少女,此时渐渐镇定下来,亦是一饮而尽,轻笑道:“多谢公子。”
紫发男子露出迷人的微笑:“唐唐姐,你交友广阔,消息灵通,最近可有甚么趣闻没?说来给小弟们长长见识。”
唐唐听他恭维,不禁喜上眉梢,娇笑道:“趣闻没有,可怕的倒是有一桩哩,估摸着天下间也都传遍了罢?蜀山派的陆大掌门惨死多日,脑袋被人割了去,至今也没找见。大家伙都说是被佑黎塔里的厉鬼害死的,当真邪门。”
金发男子淡然一笑,心道:“佑黎塔里要能跑出个‘鬼’来,才叫当真邪门。”
沈宇林奇道:“哦?可是蜀山掌门法术精湛,岂会不敌厉鬼?”
唐唐忽然压低声音道:“决计不是普通的厉鬼。奴家这里时常招待从蜀山下来的俗家弟子,听他们说,陆大掌门的尸身是在一间密室内发现的,竟然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室内珍藏的一把宝剑却不见了踪影,据说那把剑是神仙赐予蜀山的宝贝哩。”
紫发男子神色微凛:“宝剑?你可知是甚么宝剑?”
“似乎叫甚么妖剑罢?”唐唐努力思索着,一时想不起来,又暗觉无趣,忖道:“这英俊小哥儿怎地只对这些无聊玩艺儿感兴趣?”
沈宇林脱口而出道:“可是辟妖剑?”
唐唐吓了一跳,愣怔下方答道:“对了,就是辟妖剑!原来客官你是知道的?”
三名男子同时陷入沉默,脸上俱都现出惊疑凝重的神情。
紫发男子敛去笑容,掏出大锭银两,沉声道:“多谢老板娘的热情款待,会帐罢。”
唐唐一怔,没料到他们好端端的突然要走。她到底是个聪明人,转念也就明白过来,这看似风流放纵的男子原是为了打探消息,而非为了贪恋自己的美色。一时呆呆的看着他们起身出门,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紫发男子蓦地停住脚步,对沈宇林等说道:“你们先去楼下等我。”
唐唐的一双美目霎时闪亮起来,忽觉羞涩,轻轻垂下头去。似乎有只猫咪藏于心底,调皮的抓挠不止,酥酥痒痒的。
紫发男子走回到她身边,低声道:“你是个好女人,早日找个老实男人嫁了罢。一个女人家,独自撑着酒楼太苦了些。”
唐唐吃惊的抬起头,眼前男子的脸上是一种淡定而抚慰的笑意,带着悲悯的理解和温柔。他仿佛从一个倜傥不羁的薄情浪子,转变为善解人意的敦厚兄长,看透这个艳媚女子深藏的悲凉与无奈。
从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般体贴关怀的话语,从没有男人对她有过这般纯净温暖的笑容,从没有。她三十一年的生命中,遇到的男人全是利用,欺骗,索取,直至榨干她的所有。包括她的父亲,将十四岁初发育的她卖入唐门自此消失不见的亲生父亲。
紫发男子不再多言,似乎明白她的心事,淡淡道:“保重。”说罢转身离去。
唐唐沉默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中,一股酸涩的痛感骤然涌了上来,堵在胸口处,涨闷郁滞。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奇特的男子,或许终其一生,也再不会遇到。
他说:“你是个好女人”。深沉的声音宛若散逸于空中,回旋不止,余音袅袅。
饱经风霜的老板娘轻抚自己的脸庞,缓缓露出一丝温婉动人的微笑。眼角却有一滴清泪悄然滑了下来,倏地坠落地面,碎作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