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口水,润润喉,继续将话说完:
“我们历来说,中国的老百姓最质朴、最善良、最贫穷,也最容易被欺骗,盘山的人民当然更甚。他们仅仅只是为了捍卫属于自己哪怕丁点的权益,就意味着可能要作出更大的牺牲。今天,那个老伯的话,使我非常震动,如果事实将证明,我确实能够在这个项目工程中,赚了一些钱,但却必须让人们诅咒,那么我该如何选择呢?当然是宁可不挣这个钱,我历来相信,也推崇这样的道理:人生活着的首要目的,绝对不仅仅是赚钱这样单一。所有的人们,在什么样的场合,可能都会说出很清高、很动人的话语,但如果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却可能会做出另外的举动,在一切以追逐利益的人的社会里,这一切,或许都无可厚非,但我尚仁杰这些年一直都在反省,我确实不愿为了钱,再去做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行为,说到底,最终放弃这块地,是求得自己生时心安,即使临到死时,也能够无所愧疚。”
好一阵时间,人们还呆呆地回味着,空间里,仿佛回旋的风都能听得到声响。段语的俏目,隐隐有些湿润,她不经意般将眼睛移向窗外;杨天突然明白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怎么觉得看不懂尚仁杰一样,又好象尚仁杰在自己心中就是一个迷,而现在他终于懂了,他终于懂得为什么尚仁杰不象一个商人,而象一个学者,或者说是一个斗士,此时的他,心中对尚仁杰的那份敬重和仰慕,无形地,又增加了厚厚的一层。
众人都散了后,不约而同地,杨天和尚仁杰信步来到盘龙河环绕的夜市里的一家地摊消夜点,两人随意要了盘烤韭菜、凉猪耳和一叠久负盛名的“石屏豆腐”,两盅酒,借了月光和各色霓虹灯的笼罩和环绕,顿时多了心定意闲的况味,便随了意与境走的氛围,慢慢清谈起来。
尚仁杰举了手中的酒杯,约到杨天眼前,诚挚地对他说道,我们交往也快两年的时间了,在今天这宁静的夜晚,我们邀得明月相伴,多少有些古人“与君一夕谈”的味道,与随时随地都仓促和劳碌的今天一比,何尝不是件快事?
杨天感叹说,与君共话,本就是一种淡雅而自得的境界。
尚仁杰低沉地问,而我却觉得你时时都被一种抑郁沉积着,似乎总难以快乐起来。
是的,谁不曾有过最初对生活的美好理想?杨天低低地苦笑。在杨天这里,有的还是几乎超出了乌托邦式的梦想。他记得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些有基本良知的文化人,汇聚在一起谈论自己的理想时,为社会设计的美好蓝图时,给出的答案是:“人人有衣穿,个个吃饱饭。”到今天,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然而那个时候未曾敢涉足的“公正”却在今天受到严重的质疑和挑战。在杨天这里,耳闻目染之下,尽是父老乡亲的困顿与贫穷、无望和愁苦,钱对于杨天来说,本是无须奢求过多的东西,但现在他特别渴望拥有无须用数字来计算的财富,比如用来发放给在土地劳作了一辈子,到年老时却没有半分“退休金”的老人们,让他们能够拥有一份老人应有的衣食无忧和尊严的生活――农民领退休金,倒听说江苏武进县的失地农民即将享受,但人家那是全国经济百强里的前十名啊!
杨天以前也正在政府机关生活,对行政机关工作程序的烦琐、繁杂、失效和等级森严及浪费现象有如切肤的体会,对俯拾皆是的权势与金钱对弱势人群的欺凌和压迫也有着刻骨的理解但最终自己不还是堂吉珂德那般被击溃到无角落可退的地步吗?所以,现在杨天特别渴望自己能够自由自在地过着一种信马由缰、落拓不羁的生活,因为自小,自己就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深情结的。
但现在的自己有如一页无从着落的飘叶,悠悠渺渺,竟是个无以归依、着落难料之人。
说到底,从了出身、依了性格等方面的考虑,杨天自思,自己的命途真应了一种命定的谶语,是再难以改变的了――穷居僻壤三十载,青山遮望志难酬。
看来,无论是高尚的追求,还是堕落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首先牺牲自己,这其中,包括了心智和人格这样可贵的东西。
这夜,两人谈了很多内容,很奇怪,一向谨慎自制的尚仁杰竟也喝醉了,杨天当然早他醉去。他们相互搀扶着,吟唱着连自己都无法听懂的歌,趔趔趄趄慢慢回归,他们身后,是两条路灯照射下的人影,长长短短地、短短长长的,直到他们归隐于这张狂直露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近段时间,杨天一直关注一个湖南善写官场小说的王跃文的作品,其中尤以《国画》、《梅次故事》为最,依稀记得《梅次故事》里曾引用了一句诗:“我以我心寄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和尚仁杰长谈后,一向很少入眠的他,竟在醉了的这夜,莫名做了一个关于以往的梦,梦见一个一毕业就分离了二十年的女孩。
如今梦境里的她,摸样与音容仍宛然如初。在这个爱情和真意被物质奚落的时代,杨天走入这样的梦境,无疑是十分颠倒和荒唐的。
这个女孩和唐娟一起,当初在省城的学校读书时,和杨天都是旨趣相投的朋友,她有着古典女子一切美好的品质:淡雅宁静、勤学知礼...总之,具有古代一般都具有而当代女人都已经丢失了的一切女子应有的妇德。
这夜这样突兀的梦里,杨天恍如隔世般,在谁也无法觉察,更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一个艰险之地,杨天以热烈而渴求的语句对她表白了王跃文作品借用的后一句诗时,她却在水的那头,笑意盈盈地说:“谁曾伴君夜郎西?”
可以设想,在浮躁与轻狂、奔波和疲累、压迫与算计、物欲和奢华、骄纵与贪婪的现代社会,在生计多艰而感情被压逼到无法使人留意的时代,曾经的这个女子,也或许正为自己的家庭与工作倍觉疲惫攻心呢,又何曾会有些许的空闲,放了半刻的宽心,偶尔来回忆一下他们当初旧有的故事和情意呢?这样想来,是的,在这万物喧嚣、追利逐臭的年代,一切静谧而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真情,是谁也再求不来、唤不回的了。
这样匆碌之下,一种景象,就自然地成为每个人的前路――“花落人亡两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