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浩昏昏沉沉醒来,眼前一团漆黑,不知身在何处,已是何时。感觉躺在一大团软绵绵的棉花里,暖和惬意,只是无法动弹。想伸出一根指头来,也是不能。想出声说话,却无力动舌。鼻中闻到一阵淡淡麝香,若有若无。
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格格尝尝这碗老山参炖娃娃鱼。那县令老头儿说,这老参,至少一百年山龄,正好滋补。”是林继本的声音。
另一人淡淡道:“尝过了,还不错。”正是十格格。
听她叹一口气:“林继本,一小小的衡阳县令,七品芝麻官,你说哪来这么些排场?县衙六处进深,十三个姨太太,一百个丫鬟奴仆,每天要多少银子打发!”
林继本恭恭敬敬说:“格格,这也正见我大清,”咳嗽一声,大声道,“国运鼎盛,国库丰盈,四海富庶。”这次为陪十格格出京,他特意宴请了和相府的钱师爷,学了几句锦绣词语,专备应对。按钱师爷的说话,此十二字,虽不算字字珠玑,却大透富贵气,还与大清国运相连,拿来拍拍马屁,定错不了的。
十格格听他牛头不对马嘴,稍愣一愣,笑道:“国库丰盈,也给他败光了。”
林继本原以为这十二字经是大清通宝,不料听十格格口气,可没中的,便有些讪讪,心想:“他娘的,钱师爷误我!”
十格格叹息道:“一路南来,也见过几处官衙宅第,总之一家比一家强。”
林继本陪笑几声。
十格格又道:“林继本,你剑上抹的什么毒药?药性这么强,那姓班的,昏睡三日三夜,现在未醒。”
班浩吃了一惊,心想:“三日三夜?”
林继本得意洋洋:“中了奴才这药,不睡他五天,恐怕不能醒来。”
十格格道:“这是你师传之药?我听说你师傅郝木胜,剑术厉害,却不知原来还擅用毒。”
林继本忙说:“格格,这与奴才师傅无关。是奴才特意向好朋友求来的方子。”
十格格笑道:“哦,这么回事。赶明儿,我也交些朋友,讨几十个方子,任他多厉害的对头,我只抹那么一些在剑上,可就,嘿嘿,嘿嘿。”
林继本揣摩不透,不敢接话,跟着干笑。
班浩这才明白了自己为何躺在这,原来果真中了毒。
十格格好一阵不说话,后来说道:“你去歇着吧。唤侯兴宗来。”
林继本答应着出去。
不久一人进来请安。
班浩也听不见她回答,心想她哪里去了。忽然听见她道:“侯兴宗,你的伤,好些了吗?”语气有些懒懒。
侯兴宗答道:“奴才吃了药,贺望大人又运功为奴才疗伤,好了七八分。”声音虚弱,中气不足,所谓“七八分”,只怕是强自宽慰。
侯兴宗所说的贺望,是大内五卫之一的火狮卫总管。火狮卫的地位,远高于土豹卫和飞熊卫,与龙翔、虎腾才算真正的皇帝近侍。这三卫各有一百名侍卫的名额,精挑细选,人人身手了得。不象土豹和飞熊两卫,好些求盼功名的富贵子弟搀杂其中,不可同日而语。
十格格道:“你被林澹震伤气海,大意不得。好生诊治,莫留后患。”温声细语。
侯兴宗听她如此关怀体贴,感激道:“多谢格格。”
十格格微微一笑,忽道:“你受了伤,本不该再说你什么。但我,却不是那种好耐心的人,忍不住想问你,这次鼓动我十五阿哥派你们出京,到底为了什么?” 语气忽然冰凉。
侯兴宗一愣,霎那从暖壶里掉到冰水里,勉强道:“是为捉拿魁门反贼林澹。”
十格格哼了一声,冷笑说:“你哥哥侯兴祖怎么死的?我听说,怎么竟死在林澹手下?”眼如寒星,盯着侯兴宗。
侯兴宗身子一晃,好半天说:“是。”
十格格冷笑道:“当初在京里头,为何你不向十五阿哥提起?”
侯兴宗看她脸上蒙了一层霜,刹那间罩着杀气,这可一惊,后背发冷,扑通跪在地上。
十格格也不看他,自顾说:“仔细说起来,当年你哥哥也是为朝廷尽忠。这事有什么好瞒?难道你倒以为,咱们薄情寡义,不肯体恤效力死忠的奴才?”
侯兴宗不知她的意思,不敢回答。
十格格冷笑道:“奴才们舍生忘死,丢了性命,咱们做主子的,却难道不舍得花气力为他报仇?你是这样以为的吗?”
侯兴宗一颗心扑通直跳。论年纪,他远大于十格格,可在这位格格的面前,他从来也都是小心翼翼。她的刁钻刻薄、机灵聪明,侍卫们口耳相传,都是出了名的。
十格格道:“你不与我十五阿哥明说,藏着掖着,那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手一拍,震得碗筷哗啦作响。
侯兴宗心里有一面大鼓在敲,低头无语。
十格格道:“侯兴宗,这回你藏着掖着,作个小算盘来划拉,这事就完全变样!说得难听些,挟大清之公器,为你一己之私出力!这‘公器私用’,该当什么下场,自己懂得?”
侯兴宗料不到她对自己的用心一清二楚,浑身忍不住轻轻发抖。多亏在官场历练多年,脸皮上也还蹦得住,埋头望地。
他当时在京里,得悉林澹的行踪,思来想去,不敢把为兄报仇的心思吐露,怕十五阿哥看轻南来的意义,只把捉拿魁门反贼挂在嘴上,并一再说明,这回三希堂失窃的三幅字画,林澹二十年前就与之大有干系。说不定突然失窃,和魁门大有干系。十五阿哥正为此事火上眉梢,一听之后,痛快答应,令他速率五十名火狮卫侍卫南下。不料十格格从哪里打听到此事,只说自己从未来过江南,定要同行。十五阿哥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侯兴宗心底一阵害怕,“咚咚”连连叩头。
十格格道:“薄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也是我家的,让你叩坏了,我可心疼!”
侯兴宗听她口气越来越不对,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十格格静默许久,忽道:“好了,别哭丧着脸,我又没说要把你怎样,是不是?”
侯兴宗抬头,心里一阵发飘。听她说道:“你兄长死了,你想法子为他报仇,也算情深义重。做奴才的,为主子不计性命,咱家也不会薄情寡义。”
侯兴宗心中感激,“咚咚”叩了几个头,既硬又扎实。
十格格道:“今后做事,收起那些小心眼,小算计,好好办差才是正道!”
侯兴宗恭敬答应。
十格格咳嗽一声,道:“贺望来了吗?进来吧。”
贺望在外面听着她与候兴宗的说话,已是心神大凛,赶紧答应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