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往北而去,夜宿晓行,走州过县,两日后到了涿州。
却不进城,直奔东门外茅草岭的关帝庙。
到了庙前,马车停下。尹定坤躺在车中,听见吴常喜吩咐手下:“等在这里,我先去禀报金帮主。”知道终于被押回总舵来,心中一酸。
这几日他躺在车里,看不到外边的路。虽知他们必拉着自己回总舵,但内心总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暗求神灵保佑,再不要见到金不灭。
此刻心里翻江倒海,暗自寻思,等会见到金不灭,当众痛骂一番,以他堂堂帮主之尊,无法忍受,激愤之下,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比听他说些假仁假惺的劝戒强去许多。
吴常喜一走,众丐帮弟子都嘻嘻哈哈:“寻点酒喝去,几天没沾酒星子,馋死老子啦。”纷纷走开了去。
尹定坤心知这些丐帮弟子仗着总舵周围十里内都有严密警戒,况且一路上每隔几个时辰,吴常喜便会来补点自己的穴位,因而才放心走开喝酒。
虎落平阳受轻看,一念及此,闭上虎目,心底长叹。
忽然车帘一掀,一人闪身进来。
尹定坤张眼望去,见这人年纪甚轻,脸上身上遍是泥泞,倒象才从泥浆里滚了一圈,却不熟悉。料是丐帮哪个堂口的莽撞弟子,也懒得询问。
那年轻人便是班浩了。
他那日听见尹定坤说到自己师傅的名字,倒似乎丐帮的这桩内讧纠葛,竟与师傅有关,并且关系到庄长老的生死,不由震惊,当即要探个究竟。
当听到吴常喜吩咐手下人备好马车,押送尹定坤离开,赶紧钻到车下,抓着车辕,附在马车底盘。他这时功力大进,身轻如燕,自无人发现。他本以为车队走不多远,便会停下。未料一走就是两天。因担心跟丢,索性一路抓着车辕。夜间车队停下,再溜出来,到道旁山林里摘些山果野菜充饥。道上泥泞十分,车轮翻滚,不免溅了他一身,早象个泥人。
班浩仔细打量尹定坤,见他四十上下,虽一脸然憔悴,却英气勃勃,不怒而威。
轻声道:“尹堂主,史乐山是我师傅。那夜在客栈中,听你说起我师傅的名字,这才冒昧跟来。”
尹定坤顿时一惊。但他毕竟是老江湖,随即起疑:“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说起你师傅的名字,你刚好就在隔壁?”微微沉吟。
班浩见他神色犹豫,知道此事极难解释,赶紧又说:“我师傅多日前,被五个人陪同前往北京。我从扬州一路寻来,那日在黄梁镇,刚好住你隔壁,有机会听见你提我师傅。”
尹定坤看他半响,突然想起庄北斗和自己说起的一事,双眼精光一闪:“旁的别讲,你只说当日在衡山宴上,和庄长老喝了几碗酒?”
班浩想也不想:“三碗。”
尹定坤面露欣然,但看班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泥巴纵横,不免心想:“庄老儿将你夸上了天,什么‘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倒也罢了,又什么‘少年英俊,丰神俊朗’,却一定是信口吹牛。看你这幅模样,和我们叫花子差不多,哪里有什么俊朗了?”
班浩见他微露笑意,不知他想些什么,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不敢耽搁,赶紧掀开车帘,又钻到车下。
尹定坤看他身形极速,当真罕见,心里叫好,却疑惑他为何要走,轻声喊道:“喂,喂。”喊了两声,这时也听见脚步声,于是住口,心里明白:“原来他比我先听见!”又是释然,又是大惊。
来人正是吴常喜。四下一望,一个手下也不见了。他素知这些人脾性,一猜便知干什么勾当去。笑骂几句,掀开车帘,伸手解开尹定坤下肢被封的穴位:“定坤,跟我进去。”尹定坤摇头道:“不解开我双手穴位,我怎么起来?”吴常喜伸手插在他身下,用劲一搀,笑道:“这不就可以了。”尹定坤摇头道:“老吴,你难道怕我穴道解了,便有本事杀得了金不灭?”吴常喜被他看破,有些不好意思,但想金帮主何等功力,非你尹定坤能敌。你若怀什么不良企图,那是自己找死,于是点头道:“好吧。”伸手解开他上身被封的穴位。
尹定坤坦然而入,进门处歪躺着几个丐帮弟子,酒气熏天,嘴角边挂着口水,呼呼大睡。他虽存了去帮之心,但自己幼龄加入丐帮,三十年荣辱与共,看了这幅情景,不由心疼,对吴常喜道:“姓吴的,金不灭治帮有方,三五年后,毫无疑问,这天下就没有丐帮了。”
吴常喜嘿嘿一笑,也不接话。
进了院门,穿过一大片空地,来到正殿之前。门口站着四个丐帮弟子,齐声道:“吴堂主好!”看一眼尹定坤,眼中都有问候之意,却不说话。
尹定坤也不在意,抬头望去,正殿门上高悬“关帝庙”三字牌匾。
这牌匾,他从前不知看过几多回,从没留意。但现在看去,百感交集,心底唏嘘,对着那牌匾自言自语:“本以为一辈子再不回来,却不过几日,又和你面对,当真世事难料。”
吴常喜笑道:“人的命运,谁料得准,何必感慨?”
又压低声音说:“几位长老都在殿内。呆会儿你好好说话,别让暴躁脾气害了自己。”
尹定坤仰头说:“多谢啦。若要我事事小心,谨小慎微,那还叫做尹定坤么?”
殿内一人沉声道:“尹定坤休狂妄!常喜,带他进来听候处置!”
吴常喜道:“是,万长老。”
尹定坤笑道:“万长老,我不过随便说说,又算得什么狂妄?”
万长老道:“议事厅前,岂是你随便之处?快收敛你那不知轻重的狗脾性,进来听候发落!”
他嗓音尖锐,每一字便如钉子钻墙,顶进尹定坤耳朵里。
尹定坤双耳刺痛,忍不住全身一紧。
另一人呵呵大笑:“万老哥,这臭小子,也配得你用‘破锥功’?未免牛刀小试了吧?”
万长老哼了一声。
尹定坤微微喘气,心想:“万老头,好歹毒。田长老还是好心帮我。”
这万长老居职丐帮的执法长老,破锥功是他平生绝学,和少林派的狮子吼有些相似。劲力偏取阴狠,内功不如他的人,无法抗住他那股破空而至的尖锐内力。时候一久,耳膜破裂,七窍流血,有如被锥子刺破,是一门十分凶狠的功夫。
田长老道:“尹定坤,进来。”这位田长老居职传功长老,聪明机智,素来器重尹定坤,若不是他出言阻止万长老,尹定坤难免要吃亏。
尹定坤大步进殿,望见空荡荡的大殿内,关帝爷神像前,摆着东西两排椅子,一共四张。三人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田长老和万长老坐在殿内西侧。坐在东侧的是诸葛长老,却不见帮主金不灭。诸葛长老居职掌钵长老,本来排名第二。如今排名第一的掌棒长老庄北斗出事被囚,他自然次第以进,坐了本属庄北斗的位子。但见他两眼望天,双眼微闭,似在忧国忧民。万长老则皱眉挤目,一脸吃了大亏、怒气冲冲的样子,瞠视自己,神情有趣。尹定坤大感好笑,但毕竟是丐帮中枢之地,他毕竟还有些不能割舍的旧情,倒也不放肆大笑。
这时一名丐帮弟子半掩着脸,走到殿门,躬身禀报:“三位长老,金帮主说,‘他奶奶的,我懒得见他,抓回来就好。吴常喜要重重地赏。臭小子赶紧关起来,关上三年五载,也就老实啦!龙小三,你把老子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们,老子就不出去啦,还要睡觉。’”
三位长老听了,面面相觑。
万长老极不高兴:“重重地赏?怎么赏?赶紧关起来?怎么关起来?龙小三,你再去请金帮主来!”
那龙小三浑身一抖:“万长老,我……”把掩在脸上的手放下来,原来已肿起老高,哭丧道:“我才去请帮主一回,被他赏了一巴掌。我要不知好歹,再去请他,恐怕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尹定坤没料是这种局面,终于哈哈大笑。
万长老瞪着尹定坤:“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尹定坤更是大笑。
万长老怒道:“龙小三,你不请帮主来,我一样不让你好活!”
龙小三浑身一跳,但看万长老胡子眉毛微微跳动,可不是说着玩的,好丐不吃眼前亏,只有转身去了。
过了好一阵,忽然两名弟子抬着一块门板,飞步而来。
门板上笔挺躺着一人,白布遮盖全身。
两名抬门板的弟子气喘吁吁,跑到殿门口,将门板一放,抱头便跑。
门板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便如死尸。
万长老脸色猛地大白:“当真杀了龙小三?呸!唉!”
诸葛长老却一拍椅子,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田长老仔细看着门板,忽然摇头:“龙小三还没死!你们瞧,那白布还在动。”
众人望去,盖在那人身上的白布文风不动。
田长老摇一摇头,疾步纵去,弯腰一把掀开白布。几人看去,板上躺着的那人面孔紫红,浓眉重须,两眼紧闭,昏天黑地睡着,竟是帮主金不灭。
田长老“哎哟”一声:“原来是金帮主,不好,不好,得罪,得罪。”作势又要把那白布盖上。
金不灭睁开眼:“奶奶的,田思勉,算你聪明,知道我老人家睡在门板上。老子好不容易逗大伙儿乐乐,难道不行?你何必戳穿?”
田长老微微憨笑,点头道:“那是,那是。”
尹定坤心中酸楚:“堂堂帮主,却说要逗大伙儿乐乐,哪有一点尊严!”
金不灭翻身坐起,大声对众人道:“我只不过想睡个清净觉,被你们吵来烦去,这个鸟帮主当得有什么意思?”
转头指着尹定坤道:“把这臭小子关起来就是,有什么难?一定要我亲自来,什么意思?”
诸葛长老看一眼万长老。
万长老道:“帮主,尹定坤和庄北斗串通一气,不遵号令,差点陷丐帮于万劫不复之地,可是重罪。若只一关了事,太便宜他,只怕大伙儿不服?”
金不灭皱眉道:“有人不服?谁不服?你让他们来找我,为什么不服?”
万长老嘿嘿一笑,不好答话。
金不灭又道:“不能一关了事?是么?那可为难!”
仍然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依你万长老之意,该如何处置?”
万长老道:“并非依我之意。依丐帮帮规,该由您拿主意才是。帮主您处事公道,不分亲疏,不问贵贱,不循私隐,大伙从来没什么闲话好讲。”
金不灭笑道:“万世权,我哪喜欢讲什么公道?我只讲歪门邪道,你不是不知道,何必拍我马屁。”
万世权嘿嘿一笑。
金不灭忽然一拍门板,坐起来道:“今天干脆,把庄北斗和曾静安两个狗才一并重重处置了,谁也没什么屁好放,那才清净。”
不等三位长老答话,大声吩咐:“快把那两个混蛋押来!别害老子在这里久等。老子今天还没睡醒呢!”
殿门口伺候的几名丐帮弟子赶紧答应一声,跑去殿后的地牢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