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大暑,四九城的天就热了起来。
八爷在水里走的越发欢快,常常的往城外去,还美其名曰:亲历亲为。
那天鄂尔泰来找他,就看见八爷一如往日的模样,穿一件棉麻质地的青色单衣,卷着裤腿挽着袖子,站在浅水区,时不时还蹲下身去比一比水深,阳光有些毒辣,八爷额上沾了一层薄汗,认真的模样分外养眼。
他看着,张了张口,却喊不出声音,只觉得喉咙干涩的很,根本不能出声,手里银边绯红的请函被他捏的死紧,直直叫嚣着要报废。
报废了更好,反正也没新的了。
鄂尔泰这么想着,手下对着那一纸邀请就是一阵搓揉。
但是八爷永远是善解人意的八爷啊!
鄂尔泰看那少年朝着他走过来,把那一纸请函从它的传递者手中救出来。
请帖上的笔迹很工整,带着点一如其主人的清冷,偏偏那字迹的尾端轻轻勾这点弧度,到让人觉出一种不经意间带出的温柔。
至弟胤禩
那人用这样的字写自己的名字,胤禩看着就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还好后面的字迹到还是一如既往,胤禩淡定的安慰自己,那四个字权当是四哥莫名其妙的不定期抽风。
红纸黑字,是胤禛婚期的请函。
鄂尔泰在一旁还担心着八爷别出什么事才好,就见着八爷淡淡收了请函,抬起头来道:“你老是呆在我这里也不合适,之前那个南食北迁,一年两到三熟的主意,赶明儿我再跟四哥提提,商量着看能不能给你划块地在城郊,好让你先试试…”
鄂尔泰看他一派平静,还以为是被伤的狠了,至痛而无心,还要担心,就听着胤禩继续用淡淡的声音问道:“阿旃,你在担心什么?”
鄂尔泰愣了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低着头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小悠…”
八爷听见就笑了,还笑的很开怀,边笑边道:“呵呵,阿旃,你不会是哭了吧,哈哈哈哈…”
鄂尔泰听见胤禩笑得欢快,就愤然抬头,见着八爷满脸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样子,还笑得愈发欢快起来,就抑郁了。
八爷看着他渐渐黑下来的脸色,也不敢再笑了,只是还是一副憋笑憋得极其辛苦的样子,一边问道:“哎呀,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阿旃了啊,爷带着高明找他算账去!”
鄂尔泰听了,就叹了口气,道:“八爷,四爷要成亲了。”
说完这话,还小心翼翼的看着八爷。
胤禩被他的眼神看得又给逗乐了,差点没又笑出来,只得憋着笑,道:“嗯,四哥要成亲了,然后呢?”
鄂尔泰见着,就气急了,喊道:“小悠!“
胤禩无可奈何的看着他,到他渐渐冷静下来一些,才敛了笑脸,平平淡淡的道:“大哥早都成过亲了,儿子都有了,二哥也早娶了太子妃了,三哥除了嫡福晋和两个侧福晋,皇父年前又给他指了两个格格,漫说四哥,就是日后,五哥,七哥,甚至是我,也都是要成亲的… 阿旃,这是皇室,天家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你难道不知道么?”
这话胤禩说的很平稳,波澜不惊的,就像是当年在斯坦福教导学生理论知识一般,不过…八爷垂眸掩去眼底流光,一边想着,这可不就是“理论知识”么…
鄂尔泰站在一边听着八爷一个人一个人的数过来,到底愣了半晌,直到八爷重又带着记录板下水区去了,才反应过来,朝着胤禩吼道:“小悠,你以后可得挑个温文贤淑的,我看富察家的那个小姑娘不错,不如就她吧?”
胤禩正蹲着身子比对上下游的水深变化,听的这话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应道:“好啊。”
胤禛的婚期是早就定下的,娶的是那拉家的姑娘。
大婚那天天气很好,苍穹一碧如洗,姑娘家的十里红妆从那拉家抬到了贝子府,围观的人山人海,拥挤的很。
彼时四爷穿一袭暗纹红衣,神色倒是一如往日清冷,一派无喜无怒模样,剑眉凤目,薄唇轻轻抿着,虽然整个人都慵懒在侧厅一旁的凉椅上,修长素白的手单支着额,但却掩不住眼角眉梢似是融不去的那三分冷淡清泠,等着门外那一声喊:“新娘到。”
接着就是拜天地。
司仪穿一身明亮喜庆的礼服,站在台上高声唱过仪式。
胤禛被留下来招待各位兄弟。
鄂尔泰自从那天跟八爷一场水畔闲谈之后,对着这件事情的态度淡定不少,第一时间灌下两大塘的四十年汾酒,干脆利落的倒了个彻底,倒之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几位爷,记得好好看看八爷给四爷备的贺礼!”
然后,就彻底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真正享受了一回被四爷府上的家奴“收拾出去”的感觉,对于这一全新体验,鄂尔泰后来表示:贝子府的偏厅还不错,睡得人很踏实。
胤禩彼时正帮着胤禛挡酒,虽然他酒量并不算差,但是也算不上太好,被四哥拽着来当这个垫背的也委实无可奈何的紧——四哥,你这是算准了弟弟不会像三哥七哥一样,故意想着让你在婚宴上出丑么?
就这么帮四哥挡了近一半的酒,幸而年份最深的那两瓶已经全进了阿旃的肚子,不然八爷大概就是继鄂尔泰之后第二个倒的了,不过饶是如此,八爷还是酒意有点上头,平日清明淡漠的眸子里也蕴了点水气,胤禛转头看过去,不由得心下一颤,对上了他的视线。
八爷眯着眼,细细看眼前人这一袭暗纹红衣,烛火摇曳着,有斑驳的光影洒在那人面上,柔和了往日冷峻的面部线条,倒是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当下不由有点替他的嫡福晋叹息,当年自己也感叹过,四嫂是真贤惠,现在想来,嫁了这样一个决绝冷情的男子为妻,大概也,只能贤惠了吧。
八爷还在出神,就听见阿旃号了一嗓子,看着某西林觉罗氏嫡子,被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仆给拖着肩和脚髁,一路抬去了偏殿。
胤禩目送了鄂尔泰走远,一回神就看着一众人等期待的眼神,顿感无力。
八爷送的礼物委实特别,无怪乎被鄂尔泰惦记着。
紫檀木的精巧盒子里,是八爷亲手调的香。
胤禩端着盒子笑得一派温雅,道:“此香名唤无双。”
吉服艳,烛火红,大喜日,有情人。
天下无双。
八爷后来还是喝高了,看那架势,大有要作鄂尔泰第二的意思。
结果最后是被四爷架着抬到偏厅去的。
到的时候鄂尔泰睡得正香,在摇摆的太师椅上跟着一起摇来荡去,头也左摇右摆的,嘴里念念有词的叨咕着什么“隐王是受,隐王攻不了太宗的,太宗是渣攻”,结果翻了个身,继续有气无力的叨念着“四爷,不要学太宗,要作好男人…”
直把四爷给刺激了一通。
八爷倒是没听见鄂尔泰在说什么,当然,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也在叨念,“九啊,糖不甩是好吃,可是雪糯糍也不差啊…”,“小十,八哥还想看你再舞一次上次的剑法…”,“十二啊,你好歹也是跟着苏麻姑姑长大的,心善点吧,别总是劝我喝了…”,“哎,十三啊,你不厚道啊,我这挡酒还不是为了你家四哥,你不能再给我倒了啊…”,“十四,把你十三哥给我拖走!快点…”,“七哥,要喝你也要喝,凭什么弟弟一人在喝啊?快喝…”,“哎哎,三哥我错了,我不逼七哥喝酒了,你别瞪我了,我喝,我喝还不行么…”
把人扶到软塌上去的时候,四爷一抬头正对上八爷的眉眼,仿佛半点都没有醉意墨色眸子,看着他们家四哥,认真道:“四哥,你也得喝啊!”
然后,八爷头一歪,干脆利落的倒在软塌上,睡死过去。
胤禛抬头看过去,正看见眼前人微阖着眼,纤长的睫在眼下轻轻煽动出一片阴影,酡红的醉颜染了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看得胤禛心下一片柔软。
胤禛还没来得及心动,就已然情动了。
俯下身动作很是轻柔,薄唇轻擦过那人柔软的嘴角,抬头却见那人睁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温温润润的,看得胤禛心下又是一颤。
八爷微微眯了眯眼,带着醉意温软的唤了一声:“四哥!”一副没睡够的样子,就接着又倒头睡去。
胤禛到底无措了一回,匆匆忙的落荒而逃。
等到四爷走了有半个时辰了胤禩才又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闪过流华一样的光彩。
他说:“阿旃。”
对面鄂尔泰偏着头睡得香甜,就差流口水了。
八爷叹了口气,又唤了一声:“阿旃。”
鄂尔泰翻了个身,继续睡。
八爷就说:“我知道你没睡,不过你既然已经‘睡’了,就接着睡吧。”
声音还是淡淡,显得清醒无比。
鄂尔泰又翻了个身,砸吧了两下嘴,接着睡。
八爷又瞪着对面的人看了半晌,终是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