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从偏厅里急匆匆逃出去的时候,觉得很慌乱。
而屋外是如水的凉夜。
已经过了热闹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放眼望去,却见四周皆是满目喜庆的红,显得很是耀眼,甚至有些刺眼。
而他穿着一袭绘了暗纹的红衣吉服,站在新房的门口,满目迷茫。
小八……
如旧楼前少年暖玉般的笑颜,梦中男子素淡而苦涩的温柔,交替而生,蜂拥而至,如雪梨花,少年华发,都在自己脑中乱作一团,最终化作方才灯影下少年轻轻颤动的眼睫,染了淡淡胭脂色的玉白容颜,还有少年看着自己时温润清亮的眸子,以及…那一声温软的“四哥”……
胤禛看着眼前贴了大红双喜字的窗栏,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推门而入。
小八,这一世,四哥定护你一世周全。
至于,旁的……
鼻翼间有清浅的香气传来,不似自己平常用的香,楞了一下才想起来,方才吩咐过的,这该是小八送他的贺礼,婚宴上被一干人等撺掇着点上的,无双。
无双,无双…..
胤禛在心里默默叨念这两个字,记起少年送香料时淡淡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说:“此香名唤无双。”
回神的时候,他正拿着喜秤,挑起伊人的喜帕。
那拉氏淑珂,他的福晋。
还记得小八曾笑言,听说四哥要娶的嫂子可是个美人。
而今一见,果然是个难得的好颜色。
柳叶眉芙蓉面,都是叫人艳慕的华年。
美人么……
胤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头去,细细看伊人绘了淡妆的秀丽颜容,新娘子面色娇羞,垂下头去,却是连如玉的脖颈都红成了一片。
春风不解语,何事入帷罗。
隔天早上鄂尔泰醒的时候,八爷已经走了,四下一问,原来又是去巡堤。
匆匆忙洗了把脸,就追着赶到城外去了。
到的时候,正赶上八爷站在岸上,着一袭棉麻质地的青色单衣,垂着头想着什么,一派淡然温和的模样。
鄂尔泰走得近了,才知道他在看那几株开的正艳的红药,想了想,还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着。
八爷还垂着头,神色连着声音都是淡淡的,他说:“阿旃,你怎么又来了?”
结果鄂尔泰一听这话,就跳起来了:“什么叫我怎么又来了,我还不能来了啊!”
结果,这一跳,鄂少爷就头疼了。
八爷挑了眉转头看他,面上神色显得很关切,道:“阿旃,你没事吧?”
鄂少爷不理八爷,继续揉着脑袋。
八爷就走近几步,伸手轻轻在他脑袋上按揉着,神色又恢复成一副淡淡的模样,道:“活该你撞到头,这棵梧桐据说有一百多年了呢,你没事跳什么跳?”
鄂尔泰于是就抬头看着八爷,漂亮的桃花眼汇出一池春水,全是委屈,一边推开八爷微微泛凉的手,自己继续揉着脑袋,道:“我还不是快被你给逼疯了么,你居然还有心思去关心这棵树,合着它比我金贵啊?”
八爷一本正经的道:“是啊,可不就是比你金贵么,老树啊,那也是文化遗产啊。”
鄂尔泰:“……”
隔了一会儿,鄂尔泰才又问道:“哎,八爷,你昨晚上真的把那香当贺礼送了啊?”
胤禩淡淡颔首:“恩,怎么了?”
鄂尔泰就纠结了,道:“八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胤禩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看水面的芙蓉花开出大片大片的红,道:“爷怎么能让弘历那么个不省心的,败坏了我大清江山!”
这话里咬牙切齿的味道分外明显,听得阿旃这曾经见惯了生死的都不由打了个寒噤,六月的天,愣是觉出一股子透心的凉意,不由抖了抖,才道:“合着,您之所以加了那么多有助于受孕的香料在无双里,就是为了让那拉氏多生几个?!”
八爷很淡定的点点头,道:“恩,四嫂若能多生几个嫡子,也是好的。”
鄂尔泰看着八爷无比淡然的模样,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终于开口道:“八爷,我成亲那会儿,你打算送什么啊?”
八爷就笑了,道:“哟,不打算等着又玠了啊?悟了这是?”
鄂尔泰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么蓝,低头看地,草还是那么绿,最后决定抬头看八爷,异常真诚而慎重的开口:“八爷,我不喜欢男人的。”
八爷接话接得很利索:“我知道啊,我也是。”
鄂尔泰看着面前如玉的温雅少年认真严肃的模样,忽然间就觉得,其实,八爷才是最强悍的…吧…
胤禛成婚后第二日,就不小心染了风寒,无奈得只能在府上请休了一个月的假,兄弟几个打趣起来,都说是“温柔乡,英雄冢”,八爷听了笑得灿烂,合着众兄弟的玩笑一起感叹:“四哥还有这般时候,难得,难得。”
八爷感叹这句的时候,人就坐在四贝子府上,修长如明玉样的手捧着明青花的茶盏,浅浅尝上一口,眯着眼睛神色悠然,心情倒是格外欢快。
哎呀呀,新进的碧螺春啊,上品的茶尖呢。
四爷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人难得的一派孩子气模样,不由得温了声音,却还是叹息道:“敢情在你们心里,四哥就这般形象啊?”
八爷抬头看四爷,纤长的睫轻轻煽动,满面无辜的笑道:“呵呵,其实大家都理解,四哥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再怎么说,四嫂也是难得的温柔贤惠,四哥你舍不得,也没什么关系吗…”
胤禛看着胤禩的眸子里荡出些清浅的笑意,面上一派纯良模样,只得摇头,道:“这是什么借口,你明知道我是因为前段日子着了寒的,不来看我也就罢了,还拿四哥打起趣来了?”
胤禩就垂下头去,又尝了口茶,才复又抬头笑道:“四哥这话说的,弟弟这不是来了么,可别说弟弟不孝悌,可是还带了点小东西来呢。”
说着,就把一个小篮子递了过去。
四爷伸手接过来,掀开盖着防灰的素净布盖,就看见里面尽是青翠色的莲子,还带着点晨雾落下的水汽,确实看得人食指大动。
胤禛当下微微一愣。
莲子,怜子。
抬头却看见自家八弟笑得一派坦然,不由的在心里暗叹,还指着小八也对自己存了这般心思不成?那一场梦里年光,时时刻刻年年岁岁,铁马冰河样的闯进来提醒着自己,自己还嫌不够,难道还怕伤不到他不成?
总说是,要护他一世安好就够了,不是么?
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小八怎么会想起来,给四哥送莲子了?”
胤禩墨玉般的眸子里有流光一瞬即逝,听了还是笑意温雅,道:“呵呵,这不是,上工的时候,河岸上的荷花谢了,就有几个河工剪了莲蓬下来,我想着四哥你最近病着,就带点小玩意来给你尝尝,看能不能开开胃。”
他说的淡淡的,自然不会有人知道,要剥了几株莲蓬,才能有这一篮莲子。
只是胤禛却听出来他没说的话,心里一时间有些暖,这个人啊,对谁都是一副温雅淡素的样子,关心的人是这样,不关心的人也是这样,但就是这不经意间的关怀,却带着叫人越发留恋而舍不得放开的温柔。
像罂粟。
逃不开,堪不破。
其实,逃不开,堪不破的又何止一个四爷,总还有个折腾了三生三世,还打算继续折腾下去的八爷陪着呢,不是?
不过,八爷显然是因为折腾同时也被折腾的太久,想开了。
八爷说:“逃不开怎样?堪不破怎样?当年爷已经纠结过了,现在爷不想再纠结了,爷就是逃不开堪不破怎样,爷还就不逃了,不堪了,爷无所谓了!”
八爷说这番话的时候,手里还剥着莲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赖痞子样,直折磨的鄂尔泰在一旁抓狂:“八爷,你那温文如玉,君子淡雅的模样呢,哪去了哪去了哪去了啊!!!”
八爷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丢在爷我当初八岁时,第一次为了救你而举枪杀人的时候了。”
前世的这件事于现在是一标准弟控的阿旃来说,那是怎么想怎么伤啊。
于是,鄂尔泰只能继续跟着八爷坐在草地上,由着八爷无比淡然的剥莲子了。
莲子,怜子。
八爷剥的无比小心,筛选的时候也很谨慎,鄂尔泰在一边看着,有些无语。
八爷啊,你什么时候有温柔攻的气场了啊!
鄂尔泰看着八爷一袭墨色长衫,趁着雪白的脖颈和玉色的修长十指,额前的细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的折光,眉目间是细碎的小温柔。
江山还似旧温柔。
鄂尔泰不由一愣,仿佛天长水远,不及眼前人几世轮回间的一个回眸,不由得感叹起雍正那小子的好福气,只是一想起来,他现在就恨得咬牙。
岂料的八爷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恐怕娶不了富察氏的姑娘了。”
鄂尔泰愣住了,八爷,你不会是……
然后就听着八爷继续操着那把淡淡温软的嗓音,道:“那好像已经被定下来,要给七哥了。”
鄂尔泰于是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提议道:“其实,伊尔根氏的也不错。”
八爷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道:“恩,也好啊。”
彼时,云仍轻,风依旧,碎了几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