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超一大早就下楼打扫卫生，因为早晨一起床就很兴奋，他感觉他就要查出一个大案来了，这是有史以来自己办的最大案件，他觉着很充实。他按捺不住心里头那股高兴劲儿，他迫不及待地要考虑下一步思路。
刚过八点，李作为的桑塔纳3000就开进了桑田工商所的小院。走进办公室，高超正拖地，一见李作为进来，急忙迎上去。李作为把黑皮包撂在桌上，表情严肃，略显忧郁。
“李所，请示侯局怎么说的？找公安检察院配合吗？”
“先一停吧！”
“噢？不过最好抓紧时间，再冒出个讲情的就坏了！赵振业有实力，能揽到这么大的工程，肯定找的人也是呼风唤雨。”高超一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
“已经讲情了。”
“已经讲情了？”
“是啊。”
“谁？”
“老大！”
“于局长？”
高超一脸愕然，手一松，拖把“啪”地落到了地上。李作为脸色有些难看，他用安慰的目光看了高超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李作为也想把这个案子查下去，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工程是百分之百的有问题，就怕是个豆腐渣啊。他的内心涌起一股责任感，他觉得揭露出这些见不得人的糗事，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想做下去，而不仅仅是为了高超、为了他自己。
“超，今天一大早，于局长就给我打过来电话，我还没吃早饭。于局长说……”
“于局长说什么？”
“于局长说，说这个案子别查了。”
“也没说原因？”高超又抓起了拖把。
“是县委书记魏民亲自讲的情，说别查了。”
“案子这么大，领导一干预就放了？咱家老大也太他妈窝囊了。”
“没办法，党委这块儿县里管，于局长肯定很为难。就先这么着吧。”
“李所，这里头有问题啊：县委书记亲自干预，工程也是县里头埋单。会不会……”
李作为轻哼了一声：“有些事情明白就行，很复杂啊。”
“扯淡！官商勾结，县里一把手就这么干，还有好吗？我看整个峻岭县财政都叫这些王八羔子盗空了！”高超血都涌上来，额头上青筋暴得老高，一激动，一把把拖把扔到了地上。
李作为受高超感染，只觉得一股热气突然升腾起来，好像浑身的血都跟着涌，这种感觉很奇妙，很冲动，也很熟悉，并且好长时间没有过了，他明白这感觉，他觉得他一下子又回到二十五六岁。
他觉得这个感觉很神圣，他觉得他身体里有这个需要，长期以来，他就是需要这个。
赵振业对自己是不错，但，那算什么？他其实就是一条蛀虫，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一条蛀虫。就该把他们都揪出来！
可是……
他的胸脯起伏着，过了半天，他才呼出一口粗气：
“其实上一次，于局长说是县里主要领导讲情，估计就是魏民……”
“原来是他！”
李作为沉默了，他想了想，低身捡起了拖把：
“超，其实魏书记这人挺好的，在峻岭县威信很高啊。”
“还说好呢，上一次不是他检查市场，你还能去党校学习吗？这些个领导，都不是玩意儿。你看把个峻岭县弄得！乌烟瘴气！”
李作为笑了笑，把拖把放到墙角里，拍了一下手，坐到沙发上。他又招呼高超坐到自己身旁。
“根据迹象判断，看来魏民的确参与进赵振业这些工程里了。首先是那次党校学习，就是咱查了赵振业之后，魏民接着就到桑田市场检查，又是曝光，又是批评。当然，也是我不走运，出了点儿纰漏，结果给弄党校学习去了；然后第二次，你查出来以后，魏民隐身在幕后，遥控于局长，干预我们，不叫查；再就是这次，咱就要查出问题来了，魏民直接来了个现身说法，裸地出来阻止、出来干预。看来这里头关系就是不一般啊。”
“狗急跳墙了！”高超咬紧了牙。
“是啊。所以我就考虑，该不该查下去？要查下去，这里头水深着呢，说不定就是个惊天大案！可是……”
“要不咱就一查到底，管他领导说什么情！”
李作为笑了笑：
“凭良心讲，我也想查，可是，咱家于局长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要是决定了什么事儿，你想顶着干？呵呵，到时候我这顶乌纱帽就挪窝喽！”
高超笑了起来，他能理解李作为的心情，李作为这么真心地和他对话，他心里一阵感动。
李作为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
“这个魏书记，也是峻岭的传奇人物。他在这儿干了有八年吧。按说县委书记一般就是一届，他这一干就是八年，上头对他很信任啊。这几年，峻岭县也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环境好了，桑田河美化了，好多路打通了、硬化了，那些化工高污染企业也都迁出去了。魏民对峻岭的贡献很大啊。”
“贪官也出政绩。抓起来那些，也都很有能力，也为社会和老百姓做出过贡献。”
李作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笑了笑。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我感觉魏民确实很卖力，不像一般的领导。从这些年峻岭县拆迁就能看出来。”
“这几年峻岭旧村改造力度挺大的，不过也正好给他们提供了敛财的机会。”
李作为没有反驳高超，而是按他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魏书记最绝的一招，就是和村里头书记主任们关系都很铁，他经常到村里走访，了解情况。本来县委也有禁酒令，中午不许喝酒，可村里头那些书记们，哪天中午不喝？有一次听说魏民和哪个村的书记中午喝了个大醉，都传出去了，不过没人说他不好，下边人该执行禁酒令还是执行，想喝也只能偷偷地喝。”
“这不算什么。”
“其实我觉得魏民是想和书记们搞好关系，为拆迁打基础。他的目的达到了。这几年村里的书记主任都是选出来的，很多和他都不熟，拆迁问题上，牵扯到利益分配，书记们不敢当面顶，就叫村民私下里闹，上访。不过都摆平了，你猜魏书记用了什么法子？”
“用的什么法子？”
“他就叫书记们都到县政府的招待所喝酒。你想，下了请帖，谁敢不去？明知道鸿门宴也要去。去了喝到一半，魏民就宣布了一个决定：所有书记都兼任乡镇的党委副书记。一下子把问题解决了。”
“党委副书记就把事儿摆平了？”
“那当然。你想呐：乡镇副书记是什么概念？是副处级待遇，那是响当当的，是参照执行的公务员。那些村里的书记们，能不高兴？”
“不过他从哪儿找那么多副处的编？”
“有！这些书记们年龄都大了，也当不了几年，再说也没几个，好解决。可相对于最终效果来说，给县里可省了不少麻烦。最后怎么样？拆迁都顺利进行下去了。”
“这么说，魏书记还是个好人？”
李作为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钦佩似的。
他其实就是佩服魏民这样的官，他觉着这是他的偶像，虽然这人差点儿害得他转不了正。
“魏民很有能力，也很为老百姓办实事儿。我说的这个故事，在峻岭流传很广，都知道。”
“噢，不过政绩归政绩，还是逃不出贪污这个怪圈圈啊。”
高超恍然大悟地微微一点头，把手里案卷材料递到李作为面前：
“李所，那这案子……”
“先这样吧，于局长叫放，也不能和领导过不去，先放我这儿吧。”
李作为接过案卷，也没再看，顺手扔在了桌上。
高超出去了。李作为斜靠在沙发上，他刚才其实是安慰高超，消除他的抵触情绪。现在目的达到了，他松了一口气。
蓦然间，他忽然觉得一阵子失落，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把自家兄弟忽悠了，还对自己很佩服。然后这边，讲情的说客就可以对赵振业有所交待了，甚至，完全有可能，里面还有些灰色的交易。
可是自己决定不了啊，他又不是局长。
真要是局长，肯定查下去。不管谁讲情。他觉着自己有这个魄力。因为这人打了自己兄弟，还咬了他一口。
他忽然又有另一种感觉，他觉得真要是魏民亲自找他讲情，他还真能答应，他觉着对这个传奇人物有种莫名其妙的敬仰、崇拜。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
唉，魏民说情还能找到他头上？想这些干吗？还是算了吧，静一静吧。
他静下心来，闭目养神。手机响了，李作为舀过了诺基亚，一瞧，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些天毕玉玉老给自己发短信，有时一发十多条，很暧昧，什么“傻傻地爱你，伤了自己，痴痴地等你……”等等。李作为因为忙，也不在意，没去多想，以为就是闹着玩儿，没去理会。没想到短信越发越热乎，今天一早又收了两条，李作为觉得不太对劲儿，这些八零后，想法就是不一样，正想着怎么发个短信委婉地拒绝毕玉玉，别瞎胡闹。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李所，忙什么呀？”
毕玉玉声音娇滴滴的，甚至有些嗲声嗲气，男人可受不了这些，李作为心头一乱，急忙把持住：
“有什么事吗？”
“哟，非得有事呀？关心关心不行啊？你还一本正经的呢！”
毕玉玉口气一变，好像在数落一个很熟悉的朋友，李作为还真没经历这些，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毕玉玉步步紧逼：
“李所、李大哥，俺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呗，你还挺忙啊？嘻嘻！”
毕玉玉的声音又轻巧又温柔，李作为是又好气又好笑：
“玉玉，看来你不忙，我这事儿可挺多。没什么事情就挂了，一会儿要出去，不聊！再见！”
“李所，刚才是和你开个玩笑嘛。不过确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这个周末一起吃个饭吧？”
“什么事情？电话说说就行了，不用吃饭！”
李作为愈发不耐烦，可听毕玉玉这口气，不是无聊，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有个很急的事儿啊，朋友的债务纠纷，钱数挺多的，两百万呢。你可一定要帮帮忙啊！”
“你先说说吧。”
“电话里也说不清，还是见面谈，这个礼拜五中午，在东海大饭店，吃饭时候谈吧。”
“那好吧。”
“谢谢李所了，呵呵！那就周五见，等你哦！”
毕玉玉声音充满了柔情，放下电话，李作为心头不由一颤。
他忽然有种感觉，这女孩儿是不是真的爱上自己了？他一阵喜悦，现在的八零后，就喜欢找成熟、经历过沧桑的男人，年龄大一点也不要紧。难道？
忽然间，他在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他打住了，不能，人家花季般的年龄，自己又不是单身汉，既然不能给人家，就不能再纠缠下去。
他犹豫着，他舀过手机，想看一看上面短信，想再回味一番。一看，收件箱里全是毕玉玉的，他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还是打定了主意，他选中所有短信，正要按下删除键，诺基亚突然叫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工商局办公室的文书小陈。
小陈的声音喘咝咝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所，刚接到紧急通知：召开全体科所长会！侯局长叫我通知一下，时间是十点半，在咱局七楼会议室！”
“好，我马上过去，没说什么事儿？”
“噢，刚接到市局紧急通知：于局长调离了。侯局长、现在暂时代理局长职务！”
“什么？”
“于局长调离工作岗位了，不再担任峻岭工商局局长职务了，由侯局长代理、主持工作。”
“是这样！出什么事了？”
“噢，李所，是因为果蔬庄园的事儿……”
小陈的声音很轻，但已经把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果蔬庄园申请复检，结果合格了。昨天网上就出来了，《南国周刊》写了个报道，咱局给曝光了，说工商局抽检有误……”
“什么？”李作为汗出来了。
果蔬庄园这事儿发生在桑田，不过是梁一孟主持抽检的，后来曝光了，他也很纳闷儿。没想到复检合格了，大意啊。
肯定是梁一孟给记者透露的消息，当时李作为就是这么认为的，问梁一孟，梁一孟直接不承认。可是，现在到了这一步，能怪谁呢？自己是所长，得承担责任啊。
李作为大脑飞速运转着，现在这年头，官员稍不留神，说错一句话，乌纱帽接着就摘了，网络真叫厉害啊。看来果蔬庄园这一复检、一曝光，把事儿闹大了。于局长调离了，自己这个所长会不会也……？算了，听天由命吧。侯冠军主持工作，就是局长了，不行，得赶紧去！
其实当时梁一孟就是存心给李作为惹祸，目的无非是挑拨居家和工商所的关系，借机给李作为出难题，没想到，这次惹大祸了。
李作为急急忙忙赶到七楼会议室，一看，科所长们都到齐了，于浩仁果然不在。侯冠军简单讲了讲果蔬庄园事件，强调了问题严重性，把梁一孟狠批一顿，却没批李作为，李作为很纳闷。散会后，侯冠军又单独找了李作为。
李作为还以为侯冠军要单独批他，没想到侯冠军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目光里带着赏识，李作为更加纳闷了。
“作为，赵振业这个案子，还得继续查。抓紧时间！”
“好的。”
“上次说要查银行的私人账户，我看这样，还是咱自己查，别惊动检察院。”
“侯局，这个案子关键是银行，可是要查私人账户，必须公安检察院介入啊。”
李作为有些吃惊地看着侯冠军，他觉着侯冠军的想法有些奇怪，又觉着这么做肯定有侯冠军的考虑，一时不得其解。
侯冠军的确有他的考虑。
“作为，上次调查王三多，高超不是查到了吗？这次也一样，采取点儿非常手段，总之必须查出赵振业商业贿赂来！”侯冠军严肃地说。
“哦！”
李作为想解释，说出他的理由，转念一想还是打住了。他觉着侯冠军现在是局长了，第一次派任务，他就表示反对，有些不妥。他想叫侯冠军自己说服自己。
可一看侯冠军表情，马上明白侯冠军的意图很坚决，绝不容讨价还价。
他觉着一股压力瞬间压在了身上。
“咱这么操作：通过银行查出来商业贿赂以后，叫赵振业自己承认，然后，再按抽逃出资罚款三十万，这个证据也很容易取。罚了以后，再跟检察院办移交。”
“还要移交？”
“是啊，必须移交……”侯冠军面颊上肌肉一阵痉挛，似乎有难言之隐，想说出来，却又说不出来了。
“好，那就移交！”
“不过，咱们移交是要按抽逃出资移交，绝对不能按商业贿赂！”
“侯局的意思是……”
李作为更加迷惑了，一脸诧异地望着代理局长。
侯冠军的表情非常严肃，脸上的肌肉几乎僵住了。
“要是查出商业贿赂来，赵振业肯定抓进去，咱得罪他干嘛？还是老办法，避重就轻！同时要叫他知道：咱们掌握了他商业贿赂，但没按这个罚，也不按这个移交，他感谢咱们还不及呢！所以，一定要查出赵振业商业贿赂来！”
“我明白！”李作为立即应上一句，但给他的直觉是，侯冠军似乎有更深一层意思，但是他不可能猜出来。
“这个案子，你亲自调查，高超协助，好吧？”
侯冠军的语气无容置疑。李作为抿紧了嘴唇。
“是！”
可是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作为走了。侯冠军轻轻坐回到老板椅上，愁眉紧锁。这张椅子是于浩仁留下的，还没来得及更换。侯冠军右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手扶着腮，左手使劲儿抓了抓头发，头发一片凌乱。
他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就是这次于浩仁说出魏民干预以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这里面有着深刻复杂的因果关系，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卷进来了。
他的确成熟了，这是一个鹿死谁手的问题。可是，他有任务，别人派给他的任务，他得完成，并且，到现在为止，他还完成得不错，他想得到的也胜利在望，也就是说，他已经到了桥中央。可是，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就是个代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马上就恢复到原来副局长的状态。可是，他不想，他已经抓住了这根绳子，不能眼睁睁就这样被甩开，他不能从桥上掉下去。所以，必须走下去，也只能走下去了！
不过，把赵振业的老底翻出来，是一招险棋，但也绝对是一招妙棋，因为这样就可以掌握赵振业这张牌了，赵振业绝对是一个筹码，所以，一定要叫李作为挖出来。
当然，关欣如果事成的话，他可以再把赵振业抖出来，但是，万一不成呢？
这就是政治啊！
他想了很长时间，这才舀过手机，手指按了几下键盘，翻出了展国策电话。
电话里，他跟展国策说，李作为只查到了赵振业抽逃出资的证据，通过银行查出来的，但到底是不是商业贿赂还不好说，因为工商局不能查私人账户，不过正利用一切可能手段深入调查。同时表示，只要够上犯罪了，绝对移交。展国策很满意，又做出承诺。两人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