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照龙舟,淮南逆水流;天子季无头,扫尽杨花落——开皇二十年初,曾有一场初春时节李子花开,并一直长开不败直至结实,丰收。”
高真行忽然看向长孙青莲,看向那个正渐自沉默,并隐隐忧患的少女:
“呐,青莲,虽整个天下都讳莫如深,但在十六年前那个开皇盛世的最巅峰时候,确乎许多民间的孩童都在呀呀歌谣说‘李子结实并天下,杨主虚,没根基’。而且,在那一年里,也着实真实发生了许多奇妙如传说、如神话的事情——
比如,太子殿下宣立的当夜,天下倏降烈风大雪,地震山崩;
比如,那年除夕夜的子夜之交,一场突来的可怕雷暴雨中,倏忽又风停雨歇、繁星点点……”
“啊啊啊!我也记得,我也记得,虽然那时我很小,却记得很清楚很清楚!”一侧的高纯行激越的跳起,抢过弟弟的话头,英武而稍嫌鲁莽的脸上,竟有了一种奇妙的、沉浸梦幻中的神情:
“首先是吟唱,很远又很近,动听极了……像是,像是,从西天的极乐之地传来……
然后,然后原本在风雨雷电中战战兢兢守夜的我们,就都情不自禁跑出屋子……满眼都是那种极好看、极好看的粉红色花瓣,它们扬扬洒洒的飘在空中,也不落地,你伸手时更绝抓不住……但它们会时不时拂过你的脸颊,很轻、很舒服,还带着一点鲜嫩的湿气,就像、就像……就像是春光灿烂时候的,落花雨!
最后,最后,最神的,最神的就是天空正中央,紫薇星下,有个衣裳水晶紫色,头发水晶紫色、眼睛水晶紫色,带起来的风也是水晶紫色的,各种水晶紫色神人在跳舞!啊啊啊!无忌无忌,还有青莲,你们知道么知道么?那个水晶紫色神人啊,她虽然什么都是水晶紫色的,但她的脸、她的脸其实跟你们母亲,也就是我轻衣姑姑是一模一样的喔,喔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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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响,不轻不重,却绝对干脆、绝对利落,是小小一个巴掌,啪在了高至行脑袋上的声音。
“谁!”话到最最兴高采烈处被打断,且还是被拍着脑袋打断,这让他恼怒至极。但,所有怒气在迎向那把自个视为己出,并手把手教他练武、督他习文的,他最最敬爱的高家主母时,老虎变病猫,满腔愤怒东流做委屈:“大娘……”
年四十二岁,而身姿玲珑,并时娇俏如少女的鲜于氏笑,迎着众人刹那微妙起来的目光,不紧不慢吹了吹刚拍完人脑袋的,纤纤素手。
即之,唇角微勾,柳眉扬起,一个极和蔼极可亲,却让人真真切切发毛的笑绽出:“呐,三郎、四郎,几天不喝奶,毛都还没长齐——你们什么都不懂,却知道的太多了,当心大娘我安全起见,动手封口。”
“咳,咳咳,咳咳咳……”一众瑟缩中,家主高士廉抖胆出声,奈何娇娘变罗刹的戏码上演过一千次后,还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惊悚,到头来,胆是抖了,这声,却也抖啊抖的难成其调,只余无力捧心。
“我说老爷,春寒料峭又眼看大难临头的,您自个注意身体,听这咳啊咳的,多愁人。”鲜于氏斜瞥自家丈夫一眼,不咸不淡的‘关怀’了声,即又转目四顾,向身后张氏及周边诸子们挥手,道:“走,咱该干嘛干嘛去!”
语毕,正色做端庄貌,顺便把刚惯常装柔弱时,在自家甥女怀里乱蹭,而蹭乱的妆容给整回来,复向一侧长孙兄妹微笑,笑的端雅持重,却让人倍感了猛虎出闸的势不可挡:
“知道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虽确乎没你们鲜卑拓跋的绝对尊贵与实力,但同自北天胡地里来,我丁零一族飘零四方而延绵至今,骨子里的血气与勇力,却也着实不少;又至于这疯子倍出的北齐高氏,虽然是有个你们母亲那样的天人轻衣,但更多的,却是兰陵王高长恭那般,即使貌美如花也心有狂狼的争战大师。
总之,五百精骑算什么?可能会有的千军万马又算什么?但凭着咱们,凭着这天大地大,只要是想走,那便就走,绝对走的毫无压力,走的自由又自在——思什么前,想什么后?一家人没有两家话,你们唯一要做的,只是凭心做一个决定!”
此际,所有人亦已自觉整顿出,绝对士家大族的风姿气度,于是率众安然貌鱼贯行出,通令仆从、清点身家,收拾行礼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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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大人,”长孙无忌目注着鲜于氏娇小依旧,却凛然俐落起来的背影,禁不住深深慨叹:“总是那么的,有魄力啊!”
“来自丁零族的鲜于氏们,虽个子都极不符北人高壮的低矮,骨子里的魄力什么的,却着实惊人的很。”高士廉表示同意,又自有一番感慨:“也亏得她生就个小巧模样,平日里又最爱籍此撒娇弄痴,否责……”
下意识擦一擦汗,即刻转回正题:“嗯,青莲,你一开始明明很轻松的,刚才起却愈来愈是忧形于色,甚至让你舅母都原形毕露、发飙退散……是因为,这件事情,除了我们高府,还尤其关系到了李家二郎,和他身后的李氏一族么?”
“是。”长孙青莲应声,清宁容颜上绽出个笑,却是极不符其贯常形象的生动和狡黠:“刚刚舅母在,怕她当场翻脸就冲出去开打,所以没敢说而只能……”眨眼,在兄长的斜视中复又庄容:“此事此时,准确来说,我们高府只是一个饵,陛下眼中的鱼,实是二郎和李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光是这种事情就让她恼的要撞头了,居然,连鱼肉都不是,而不过一介饵虫……她不立时发疯的可能,比我那叔祖高洋为帝后神智正常的可能性,都还要小……”高士廉心有余悸的点头,大力认同并肯定:“青莲你做的好,很好。”
随之,却是深刻滴疑问:“不过,怎么着,我们忽然就饵了呢?
最主要,唐公自幼为先帝和先皇后所养,对隋室的耿耿忠心无可置疑,亦从来颇受倚重。
原本,陛下是不大喜欢他。但大业五年,唐公放下他的耿介坚持,先后进献各色骏马和鹰犬,陛下龙颜大悦,遂将之自地方调到中央,职以殿内少监、卫尉少卿。那可是即取即用,当时陛下正拟往东都洛阳,便让唐公自任地颖州径去洛阳,先前打点负责一切仪卫兵械、供羽朝宴等事宜,此何等信赖倚重?
又直到今天,唐公于长安城里位高权重,顺风顺水,怎么着,就又鱼了呢?”
“您这高士的名头,果然不是白来。”长孙无忌摇头,看向自家舅舅的眼神,极是怜悯:“瞅您这每朝必上的,上朝时全都一个人呆立着,神飞终南山、悟道太乙宫了还是怎滴?就算您没听过那杨广闲着没事,就诏了李渊找事,待到李渊偶尔有病不能奉诏,他便关怀问询自己宫中嫩李渊甥女王氏,无限期待与玩味曰‘此疾,可得死否?’的事。难道也看不出那李渊虽贵为皇戚,又身职颇为机要显贵的殿内监,却为人做事从来都是低调到巴结的?”
“这个,这个我觉得吧,低调,它是一种颇具魅力的人品风度……”高士廉转目甥女,期其为了未来公爹而给予自己一定支持:“你说是吧青莲?唐公是很有人品风度吧?”
长孙青莲果不负所望,很中肯很诚挚的对他点头,但在兄长犀利的再次斜视中,准备暂不抬头。
“知道当年‘李子花’一事,明明牵及无数李姓官员,却毫发无伤李渊的前提下,自信忠耿无二的李渊,何以最后仓皇的在漫天大雪中,自请离朝、远离中央么?”
“?”
“自然是您那超凡卓逸的皇帝陛下!当年四五月时候,忧患于那场风暴和自家心事的窦夫人,稍安宁一些时甫发现自己的身孕,还不及告诉身边任何人,时远在扬州的晋王殿下就命人送了一碟李子,并特地说明送给窦夫人。”
“?”
“窦夫人怀中那孩子,也就是李家那小子,你们人人都叫他二郎,关系更深的,知道他有个自己特排斥的乳名‘二凤’。但是,他不只有名,有乳名,还有字的。”长孙无忌的眸光凝了凝:“他的字,由我的伯父、父亲、母亲、袁天罡,以及嵩山了然师徒共同商议取下,叫做世民,济世安民。”
“!”
“舅舅,您知道么?在二郎和他仅差一岁的四弟元吉之间,那个名唤玄霸而早夭的三郎,他的生身母亲同为窦夫人。”长孙青莲也开口,在高士廉极度无语,只余表情的惊诧中微微的叹:“他的出生,只比二郎晚了三天,就在那年除夕之夜,紫姨于星空下绝舞前,那场雷暴雨里倏起的惊天霹雳中;而,关于他的夭折,我、二郎、哥哥、陛下,又及宇文化及他们,却都认定,他是永生于那柄仲秋之夜下的龙渊剑里了。”
“大业、大业五年的仲秋之夜,轻衣和你父亲,以及许多许多人都同时逝去的那个夜晚;也是,你和李家二郎、陛下,以及许多许多人因缘际会的那个夜晚,是不是?”惊讶到极点的时候,就不再惊讶了。甚至,高士廉不自觉中,就微微的笑了出来,虽然那一种笑容,让人无法去形容和描绘:“其实啊,其实,很多事情,我也不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只不过是,真的完全不想知道——比如这什么杨花李花,又比如那什么冰蓝桃红天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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