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法规定在保护宗教信仰自由的同时,也保护不信仰宗教的自由,这一点宗教界不大感觉得到,比如在单一宗教信仰的地区,居民都过着同一种宗教的生活,有一个人出外多年,他改变了原来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再回到自己家乡,有时会受到歧视,有的人欺负他,可见不信教也要有自由,才能充分保证宗教信仰自由。还比如,在天主教徒的家庭,生下孩子要洗礼,起教名,就算成了教徒,这不是小孩子自己选择的,是父母加给他的。
访问:在这方面,是不是我们宣传得不够?
任继愈:有宣传的问题,但也不全是。在执行政策方面,还要进一步去贯彻。全面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能符合宪法的精神。这也是宗教改革面临的问题。
宗教本身又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我们现在到了文明社会,对于刮风下雨,有没有雷神一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凡是念过中学的人都会明白这些自然现象。可社会上还有很多现象解释不了,比如老实人常常吃亏,有的吹吹拍拍的人却吃得开。社会应该是合理的,人们也知道怎么样才是合理的,可现实生活中有些现象不尽合理,甚至很不合理怎么办?宗教就站出来解释这种现象。相信"来世"的人,认为今生所没有得到的,来世可以得到加倍的补偿。现实世界的不合理,可以不必计较。历史上的佛教,道教,包括基督教,培养一种驯服的性格,所以历代帝王或当政者提倡宗教,就欣赏这一点。
访问:儒教是不是稍微有点差别?他还提倡一种进取的精神,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的?
任继愈:儒教也讲忍的一面,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等等。总之,忍让、驯顺是世界上几个大宗教一致的精神。另一方面,宗教还把一些合理的,不合理的东西搅合在一起。比如道教,把道观大多建立在深山里,修身养性,处在那种环境,生病到哪儿去看医生?所以很多道教大师同时又通晓医道,懂得养生、健身以长寿。保持长寿无可厚非,如果由此推衍下去,要求活一百岁,二百岁,三百岁,永远不死,就走到荒谬方面去了。道教就有这个东西,希望长生不死,于是炼仙丹,唐朝有七八个皇帝希望长寿是吃仙丹中毒短命死的。
访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到中晚唐开始?
任继愈:初唐就有,李世民就是吃药吃死的,以后不断有。秦始皇、汉武帝都是世界历史上少有的英明皇帝,也打不破神仙这个关,作为一个现象是可以好好研究的。
访问:现在科学发展了,医学也发展了,再没有多少人信这些了。我们研究宗教,是否仅限于宗教本身,是否还有其他方面的意义?
任继愈:研究宗教,不能陷入宗教中去,应该从了解世界了解各国人民的文化传统的高度去认识。比如我们现在是改革开放,就要同西方打交道,如果我们对西方的宗教不了解,共同语言就不多,甚至在做生意方面,也会发生困难,比如一批货是赶在圣诞节卖的,你连圣诞节这个日子也不知道,不赔才怪呢。现在世界各国对宗教研究都很重视,日本原来是没有伊斯兰教的,日本缺石油,石油来源主要是在中东,他必须和阿拉伯世界打交道,就开展伊斯兰教的研究,并开始培养自己的阿訇。美国也是这样,本来美国是个基督教国家,以后才有了佛教,佛教是一百多年前日本的后裔带过去的,美国原来也没有伊斯兰教,他要和阿拉伯世界打交道,于是在艾森豪威尔当政时期大约是1959年就建立了第一个伊斯兰教中心。他们要插手阿拉伯的政治事务,也要学习一点伊斯兰教。
在现实条件下,宗教只是一个外衣,在这个外衣里面,西方各国都有政治目的、经济目的。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见过纯的宗教。有时宗教内部的流血斗争不比一般政治的、军事的斗争伤亡少。所以研究宗教不能离开实际的经济利益、政治利益,光从教义上去讲,那是书生的研究方法,不能抓住它的本质。
访问:**重视宗教研究,是不是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任继愈:我想他是从文化、意识形态,也从政治上考虑的,他要求我们不要耳目闭塞,要了解外国,其中也包括宗教这个方面。
访问:您和**几次接触,除了上面讲过的政策方面以外,对宗教本身有没有谈过一些看法?
任继愈:1959年会面那一次,除谈到要加强宗教研究,他还提出研究宗教不能让信仰宗教的人去研究,他说研究宗教要"外行人"才能把宗教作为对象来研究。因为有信仰的人,如果研究他所信仰的宗教,有时不免受到局限性。正如马克思说的,跪着的人看别人,总是比别人矮了半截。至少不客观。另外,所谓"外行",也不是绝对的,一个人信仰这个宗教,对于这个宗教是内行,对另外的宗教就是外行。永远找不到一个信仰一切宗教的教徒。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来研究,才能做到比较客观,既不走样,也不迷信,也不轻率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