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爷闻言很不高兴,他不过是诉诉苦而已,怎地她竟当起真来?还不依不饶地拿个死人大开玩笑,简直是不像话。他皱眉看着苏罗,后者却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仿佛煞有其事般。唉,到底是青楼女子,还能指望她像名门闺秀一般善体人意?罢了罢了,同她一般见识,岂不是自贬身价?于是他随口应道,“好啊,倘若你能让翠芝复活,以后我天天来捧你的场。”
“好,那就一言为定。”苏罗话音刚落,右手一伸,手上凭空多了一张纸,“既然赵老爷你对休书一事耿耿于怀,那么我们就从休书着手,只要你将这张休书盖在翠芝的尸骨之上,翠芝自会复活。”
赵老爷愕然的看着她,不知她手上的纸张从何而来,他半信半疑的接过,惊讶的发现正是自己的那封休书,他错愕的抬头,“这……”
“正所谓多言无益,你若想度过眼前这一难关,就按我说的去做。”
“可是……”
苏罗却不愿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醉了,我差人送你回去。”话音刚落,赵老爷果然脸露醉相,颓然于桌前。
京城赵家。高宅大院,雕梁画栋,假山流水,花红柳绿,正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但赵府里的人们却各个愁云惨雾。厅堂里值钱的东西已经被变卖得差不多,只摆着些置换下来的日常必备物件,即便这些东西是新添置的,但搁在这描金漆红的厅堂里就越发显得乌突土气,可知便宜的东西自有它大大的不妥之处。
身穿黑袍长褂的赵老太太拄着根木头拐杖,将杖头拄在地上敲得咚咚作响。“成富这是到哪儿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还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可别又在路上被官差抓了去。”她急得直转圈,“还没找到吗?这些个没用的奴才,让他们办点儿事净是拖拖拉拉的。”以前拄龙头翡翠杖的时候,磕也舍不得磕一下,连杖尖落地都小心翼翼的,现下她大可泄愤似的重重敲跺,恨不能将地面敲个窟窿出来。
“娘,您老可别急坏了身子,下人都去找去了,没准儿一会就能回来。”赵老爷的正室夫人耀珠上前劝道。
赵老太太坐在竹藤椅上,气愤愤的又道:“平时家里没出事儿的时候亲戚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如今生了事,他们就突然死光了似的,一个个都不照面儿,就剩下我们这些孤儿寡妇……没一个中用的。”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泪落如雨,“人情冷暖啊,只恨平日里白白帮衬了这些个东西。”
妻妾几个闻言也鼻子发酸,想想自己就如同那依附在树上的藤蔓,如今赵家这棵大树眼看就要倒了,她们一个个拖儿带女的又将何去何从?平日在暗地里背着人她们可没少流泪,怨赵老爷不该娶了翠芝进门。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却都碍于脸面,不肯落败于人前。不成想今儿个老太太竟然带头哭了起来,这悲伤仿佛能传染似的,让这些平日里明争暗斗的妻妾难得齐心,也都噼里啪啦掉下泪来。孩子们见到娘哭,她们也凑热闹般的嘤嘤噎噎哭将起来。一时间高粱大柱的厅堂里,哭声震天,仿佛赵老爷已经死了,大伙儿全都在为他哭丧一般。
突然间庭院里乱哄哄的,赵成富被打横着抬了进来,一时间所有的哭声都停下来,只剩下赵成富一个半岁女儿的啼哭声,哇哇的响亮,鼓震着各人的耳膜。赵老太太和赵夫人怔怔的看着横着的赵老爷由远及近,两个妾室则脸带泪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大门口到厅堂前的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二人在心中各自盘算一番。
赵成富被抬进厅堂,女眷呼啦围上去,抢着喊老爷。赵老太太拄着拐杖高声急问,“怎么啦?怎么啦?老爷他这是怎么了?”
“回老太太话,赵老爷在花满楼喝醉了酒,苏罗姑娘吩咐小的把赵老爷送回来。”
赵老太太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又敲着拐杖怒道:“简直不像话,都要卖祖宅了还跑去逛青楼?平白的糟蹋银子!不长进!真是不长进!”说着又嘱咐下人抬着,大伙儿跟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将老爷护送回房去。
月上柳梢头,蛐蛐儿在草棵子里鸣叫着,那响亮的叫声冗长而均匀,越发显得夜的空旷与寂静。
赵老爷在床榻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桌上朦胧的烛光,一个妇人在桌前假寐。赵老爷认出来那人正是自己的夫人,她嫁过来多少年了?从貌美如花到人老珠黄,再也拨不动他的心弦。这么多年,他妾室一房接着一房的娶进来,她却从无怨言,他对她多少也有些亏欠吧。
赵老爷坐起身来拿了件衣服想给夫人披上,一张白纸飘然掉落于脚边。他弯腰捡起,凑到烛光下看,竟是当初害翠芝寻死的那封休书。但是这休书不是早已被他烧毁了吗?怎会在此出现?他猛然想起那个旖旎诡异的梦来,难道梦中见到的都是真的?那个愿望是否也是真的?!他既惊讶又激动,手中的衣裳掉落在地,赵夫人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欣喜道:“老爷,你醒啦?你醒了就太好了。”
但赵老爷此时哪有心思理她,吭也不吭一声掉头就走,如果真的能令翠芝复活,那么一切的不幸就都过去了,只要她能活过来,莫说她刁蛮泼辣,她就是变成了母夜叉都无妨。
看着相公远去的背景,赵夫人扶住门框落下泪来,多少年了,他总是这样,一直当她不存在一般。他显达富贵的时候,他看不见她,如今他家业败落了,性命朝不保夕,他依然看不见她……
赵老爷提着灯笼出门,他要去做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不敢惊动任何人。月光洒在山道上,是一种凄冷而惨淡的白。四下里静悄悄的,在蛐蛐儿冗长而均匀的鸣叫声中只有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那脚步一阵急一阵缓,偶尔踩在枯枝上是咔吧的一声响,令人心惊胆颤。
终于看到了翠芝的坟,一块大墓碑孤零零的立着。被休了的妻妾是不能进他赵家的祖坟的,翠芝的娘家又拒不接受她的尸骨,于是便葬在这乱葬岗上,当初他想着怎么也曾是他赵成富的小妾,下葬总不能连个碑也没有吧?于是在这乱葬岗上硬是立了个墓碑,还特意嘱咐福寿店要造得高大方正。
哪知当初的这一念之差现在却造成了他的困扰。在这土包四起的乱葬岗上,黑漆漆的大墓碑孤零零的立着,好似突然间拔地而起,简直成了乱葬岗的标志,时刻提醒着这里埋葬了无数死尸。又像是一块通往地狱的门,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令他畏缩着不敢前进。
俗话说酒壮熊人胆,真后悔出门前没带瓶酒来,他站在树后踯躅不前,越犹疑却越发觉自己胆气的流失,再耽搁一会儿只怕自己会掉头离去,于是他咬了咬牙,硬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挨到坟前。
沈翠芝之墓,聊聊五字,仅此而已。她一死以冥其志,他却不肯在她墓碑上多添几个字,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他?也难怪她的哥哥会紧揪住他不放,说起来他对她的确有些亏欠。他很害怕,惨白的月光下倒映出他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双腿,他看见自己可怜相的倒影,想到自己遭受的落魄处境,他突然涌现出无限的勇气,握起锄头刨起坟来。不知刨了多久,终于锄头碰到棺木,发出鲁钝沉闷的一声响。他硬着头皮清土拔钉,红着眼睛跳下去掀开了棺木。
翠芝的尸身就在里面,她是投井自尽的,尸体在下葬前就已经肿胀得变了形,又经过了这些天的埋葬越发显得狰狞恐怖。腐烂的恶臭翻搅着人的肠胃,赵成富一个忍不住就吐了出来,他扶着棺木一顿狂呕,一边呕吐还得一边歪头看看棺材,生怕肿大的翠芝坐起来从后面掐他的脖子。以后他每每想到这天夜晚的情形便不由得寒毛乍起,这是他人生中最惊怵的最苦不堪言的一段经历。
他吐得几乎虚脱,颤巍着双腿立起身来,翠芝还在棺木里躺着,惨白的月光照在那变了形的肉蓬蓬的脸上,吓得赵成富几乎失禁。他摸索着掏出那封休书,颤抖着双手盖在那张恐怖的脸上,哪知那休书一接触尸体的脸竟然自顾自的迅速贴了上去,清晰的显现出肿胀变形的轮廓。赵老爷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滚圆的轮廓变得干瘪进而呈现出骷髅骨的形状来,他再也无法承受,大叫一声,拼了老命窜出坟坑,连滚带爬,屁滚尿流的逃出了乱葬岗。
棺材里的尸体不停的腐蚀着,从尸身化为白骨,进而白骨迸裂成为粉末。惨白的月光下,歪倒的墓碑,刨开的坟堆,大敞的棺材里已经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