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病了好些天,整日整夜的昏迷呓语,高烧不止。他一会儿像是掉落在冰冷刺骨的深潭里,一会儿又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这种忽冷忽热,骤冷骤热的感觉令他痛不欲生。而煎熬他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剧烈不适,精神上更是备受折磨,无数负面的恐怖的惊怵的影像充斥在他的梦境里,像一张无边的大网将他缚住,他挣不破,逃不开,绝望的在无边的恐惧中沉沦。
像是经历过九死一生般,他终于醒了过来,床前站满了人,他的娘亲,他的妻妾,甚至还有好些许久不曾见面的亲戚,他嘶哑着声音要水喝,房间里响起妻儿雀跃的欢呼声。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坐在床沿喂他汤水,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绿的手镯,那晶莹通透的绿让他想起他也曾送给过翠芝一个同样的镯子,这是谁呢?这么白嫩的肌肤,这么年轻的身段,他定了定神看清她的脸,突然之间瞪大了双眼,“翠……翠芝?”
“是啊,就是翠芝。”赵夫人笑呵呵的道,语气中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你看翠芝待你多好,你生病的这些时日啊,她可没少操心受累。”
“成富,翠芝回来了,她没死没死啊!”赵老太太也兴匆匆的嚷道,“当初是咱们糊涂,下葬下得太早了,翠芝在棺材里又活转过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真是难为了她,从乱葬岗那样的地方逃出生天,还愿意回到咱们赵家来……”
赵老爷早已听不进她的絮叨,他瞪大着眼睛,眼珠子几乎从眼眶凸了出来,眼前女子娟秀美丽的脸和棺材里狰狞恐怖的脸不停的交织替换着,他见鬼般的大吼大叫,嘶哑的声音像是受到惊吓的野兽。
翠芝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一身汤水,她唬着脸站起身,将描金的碗碟往梨花茶几上重重一顿,掐腰叱道,“整日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你醒,怎地醒过来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你要不想要我你就直说,别给姑奶奶来这一套!”
大伙儿见她发飙,赶紧七嘴八舌的上前相劝,“老爷刚醒,一定是之前受了什么惊吓,决计跟你无关。”“是啊,老爷知你待他情深意重,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你呢?”
好劝歹劝总算安抚得她心平气顺了,大伙儿又乱着去抚慰老爷。若说她不是翠芝谁相信呢?她这炸了刺儿的刺猬似的性子,简直跟以前一模一样,如今她娘家得了势,只怕更要变本加厉了。
自从赵老爷醒来,发现赵家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好似他们赵家从未经历过大起大落,由盛而衰的历程。而且由于如今朝中有了得靠的亲戚,他的事业更加蒸蒸日上起来。他拨弄着在记忆中已经卖掉了的玉算盘,那清脆的噼啪声仿佛在提醒着他脑海里的记忆不过是一场梦。他可以将复原的赵家当做一场梦,他可以将那场牢狱之灾当做一场梦,但是他能将复活的翠芝当成一场梦么?
他不能,他永远不能忘记惨白的月光下那张肿胀腐烂的脸,还有那股子翻肠倒胃的恶臭。每当翠芝在他跟前晃悠,他的鼻翼都会不由自主的张起,四下里嗅闻,寻找着蛛丝马迹。
他的鼻翼又在煽动了,仿佛是下意识的。而翠芝正踱步于案前,柳眉微皱抱怨着,“老爷,你许久都不曾陪我游湖了,你就这么忙吗?”
“嗳,等我忙完,有空了就陪你去。”赵老爷闷头将算盘拨得劈啪作响,显示他实在很忙。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怒叱她出去,免得她晃来晃去耽误他办正事。但是现在他却也跟他的妻小一样,均对翠芝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却又不敢得罪了她。
翠芝撅起嘴来,跺脚道,“忙忙忙,一天你就知道忙。自从你醒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找借口推搪我。”
赵老爷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就体谅体谅我嘛,家业根基稳固了,你不是才能穿金戴银,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今天的翠芝的确打扮很漂亮,内着藕丝金碧襦裙,外面披着件杏红的丝帛长衫,襦裙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雪白的颈项,丝帛衫轻薄透明,白藕似的手臂在纱中若隐若现,自一种惑人的风情。但他哪还提得起那方面的心思?天天看着她晃来晃去他就已经很隐忍了,若再抱着她不就等同于抱着一具死尸?他办不到,他挥不去心中的阴影。
翠芝听老爷夸奖她,更是有恃无恐,凑上前去一把拨乱了玉算盘,拉住赵老爷的衣服就道:“我不管,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陪我去游湖!”
赵老爷拨开她的手,将算盘重新移置眼前,不耐烦的皱眉道,“休要胡闹,没看见我正在算账么?”
翠芝立时愣在当场,这若是在以前,他要么会拍案而起将她撵出房去,也说不准会不怒反笑抱住她亲热一番,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她感觉像是被他的不耐烦狠狠的扇了一巴掌,那巴掌声闷闷的,令她有种屈辱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好,唯一靠得住的也就是这点儿姿容,他以前是多么喜欢她,整日抱着她腻在房里,不住夸奖她的漂亮是无人能及的,这也是她有恃无恐,横行无忌的原因。就连当初他写下休书休她,她也相信那是她闯了大祸之后他震怒之下的冲动之举。所以从乱葬岗里逃出升天之后还愿意回到赵家来,却不成想他却竟已开始厌弃她了。
依着翠芝的性子就要跟他大闹一场,但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撒泼的念头。话说男人的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他既然已经开始改变,她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撒蛮撒泼,倘若拢不住他的心再被他娶进第五房妾,将来的日子岂不难过?于是翠芝换上了一张笑脸,轻声细语道,“那好吧,我就不在这儿烦着你了。可你要记着哦,忙完了千万来找我。”说着向门口移去,还不时地回头笑看着赵成富。
翠芝突如其来的温顺却令赵老爷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猛然觉得翠芝白里透红的笑脸突然像极了案头挂着的五花白肉,发出若有似无的臭味。“好,好,你先去吧。”他盯着她莲步轻移的背影若有所思,连性子都变了,这个翠芝果然有问题。
花满楼内,打扮得姹紫嫣红的老鸨穿梭在花红柳绿的厅堂里,不住的对客人抖擞着她那沾满脂粉香味儿的绣帕,“哎呦,这位客官里边儿请。什么?找红红?嗳,就来就来,”于是扯着嗓门大喊道,“红红,还不快下来迎客!”她甩着帕子喊人,抬眼便看见二楼看台斜身坐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的水蓝的绾纱长裙,在那晃晃悠悠的珠帘后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儿,却引人遐思无限。
老鸨叹口气,对苏罗的好命是又嫉妒又羡慕,自己在楼下忙进忙出,累死累活,人家却坐在看台上欣赏轻歌曼舞。当然啦,人家是名义上的花魁,实际上的老板,别说坐在台上看歌舞了,就是把花满楼拆了,她花妈妈也不敢有什么怨言。气就气在这个姑奶奶太不食人间烟火,拿银子不当银子,有银子的她看不上,偏偏竟挑些落魄的客官去应付,落魄落魄,沦落街头,失魂落魄,能有什么银钱入账?好在她这花满楼有那么多既听话又爱钱姑娘,要不然早就关门大吉了。
苏罗坐在看台上,目光却是没有焦距的。她的思想正在遨游太虚,搜寻着那些急切地渴望达成愿望的灵魂。即是在盛世之下,也会发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她的脑海里出现最多的就是那些穷苦百姓们的祈祷,但苏罗一般是不会去主动满足那些贫苦百姓的愿望的,即使他们的愿望很微小,往往不过是一顿饱饭,一间茅屋。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他们已经很可怜,她不希望他们因为她的介入变得更加可怜。
“主人,赵老爷来了。”影儿轻声提醒道。
缓缓睁开眼睛,果见赵老爷满面焦急的出现在大厅之内。苏罗再次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搜寻,发觉事情还远远没有发展到预期的地步,于是道,“影儿,你去打发他走。”
“是,主人。”影儿应着转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