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面对疾病的时候,我听到的最多的是赶紧治疗啊,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先把病治好才行。相信大家会有同感吧。可是,如果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呢?砸锅卖铁又有什么价值呢?在我第三次住院而没有收到效果以后,父亲事实上已经不会再让我住医院,我对于医院也已失望。每天就是拿药水擦擦,敷上辅料,无菌技术是一项挺复杂的技术,但是,前前后后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基本也学得差不多了。
这样,我就可以不依靠医院来做无菌换药。自己从批发部进货,我指纱布,药棉。济南的那家医院有一个制药室,简单的药品都是医院内部自己制作的,付点钱,买到这些药,我指碘伏和呋喃西啉液,消毒用的。另外,我还购置了高压锅,镊子等等的一些东西。从此后开始了漫长的独立换药。
在县医院换药期间,除了每天的换药功课,我也租了很多书读,金庸的,琼瑶的,席绢的等等。但是,唯一值得我花钱购买的是一本好像是叫《周易全释》的书。这本书是一位周易泰斗所写的,是文言文解释一类的文体,注解严谨,值得一读。
研究周易有几个层级,第一级:就是不知周易,求命运要花钱去找别人,请问,这能准确吗?第二级:就是把周易用于占卜,经常的拿几枚铜钱算一下自己或者别人的命运。第三级:就是把周易背过,用来满世界招摇撞骗。第四级:就是把周易背熟,临到用时信手拈来。相比于用铜钱占卜,这自然是高级多了吧?第五级:尽知易而忘易,无剑胜有剑。易就是我,我就是易。整个中华文化融入我心,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啊!
当然,周易也是很枯燥的,我是用一把尺子间隔着逐行逐字的强迫自己读完的。如果不是孔子的那句“朝得易,夕死足以。”的话,我恐怕连买这本书都不会。正是因为这句话,我买了它,又因为我的钱实在是来之不易,所以我才花了很大的功夫去读它。正是这一努力,使得我找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
就在我开始自己换药的时候,有一个消息传来,附近一个村子的一个同病――也是脚底的溃疡,属于腰肌膜膨出患者,都会有这个病。――自杀了!他在一家大医院做的带蒂肌皮瓣切取移植术,就是把腿上的一块肉移植到脚底。起先是愈合的很好,然后发现远端坏死,慢慢的整个移植过去的肉全部坏死,遗留下一个很大的无法修补的创面!这多可怕啊,难怪他要自杀。这件事给我敲响了警钟,也使得寻求更保险的方法变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我的情况也不比他乐观,由于我的无菌条件要比医院差很多,在天气变暖以后,右脚的创面开始变大,到了立夏以后,一块死骨从创面中脱出,并形成了一个洞。为了可以抑制这种不利的局面,我改为每天换药两次,原来在医院是夏天每天一次,冬天每三天一次。多次换药是被禁止的。可是我在采取了每天两次换药以后,奇迹就出现了,我成功的控制了创面。然后我又改为每天三次,直到每天四次。也就是当创面看到不干净的时候,就把纱布换掉。这样,创面就不可能感染。事实上,在采取了每天换药四次以后,创面还略微的生长。
我已经是在家呆了一年多没有做事情了,感觉很闷,总想要找点事干。可是,裁剪我已经是不敢做了,虽然我的缝纫机有一个小电机,可那个也是要用脚踩,而且,裁剪这行,要不断的从缝纫机到案板、锁边机之间移动,距离不大,无法使用拐杖。因此对于脚的伤害还是很大的。
为了可以找到一点事情做,我学习了绣花,并且做了一个夏天。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左边屁股开始出现小面积的溃疡。绣花也只好放弃了。
不能够把自己融入社会,每天只是呆在床上养病,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摆脱这种生活,我的心烦可想而知。有时候干脆就把镊子摔掉,生气不换了。可是,生气的结果是,用不了一天,创面就会扩大,几个月的休养付诸一旦。这哪是病啊,这简直是祖宗!惹不起啊。
没过几天,我的家里开始准备盖新房子,就在老房子的毗邻,两座房子并排靠着。或许是夏天,更容易感染,或许是走的路稍微多了一些,我的左脚开始肿大,直到小腿,小腿肿的就象大象腿一样。小腿最细的地方要用两只手才可以合围,鞋子只能用绳子绑在脚上,脚趾也伸不进去了。父母没有时间,我只好自己去县医院,找了一个副院长职称的教授,想来学问很大。给我开了七天的氨苯蝶啶和异烟肼。我并不知道这两个药是干什么用的,回到家后,请教了乡村医生,才知道,氨苯蝶啶片是利尿药,异烟肼是抗结核药。这使得我异常紧张,怀疑自己是否是患上了结核病。
谁也没有注意我,房子继续在紧张的施工,院子里满是人。可是,我吃了这两个药片以后,就开始不停的小便,而且腹泻。严重到我在厕所门口放了一个凳子,霸住厕所,谁也不许进了。
按理说在几乎不饮水的情况下,每天这么多的尿排出,脚的水肿应该减轻啊,可是情况并非如此。由于我以前是在床上,甚至经常把脚举高,突然换成长时间的站立、蹲厕,水肿反而加重了。
好不容易押到一个星期以后,又轮到那个医生当班,我就又去找他。他听我说了情况以后,又添加了一个药片,是双氢克尿噻。
这个药真好,我再也不用上厕所了,因为双氢克尿噻也是利尿药,就相当于又加了一倍的剂量。――也许是医生认为我的脚肿是利尿药不够吧,异烟肼的使用也没有给我解释,但是也明确我不是结核病。――我本来就无法承受了,现在添加了这个药,就只好把窗帘挂上,在屋子里解决了。
我就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那样子听话,或许相信医生是这个社会的通病吧。总之我竟然坚持把这个星期的药也吃完了。再去找他,我是抱着极度的不满去的,基于这个原因,这个医生终于同意把两个利尿药都减半,也就是原来每次两片,改为每次一片。
减量后,副作用是轻了一些,但是,经过半个多月的利水与腹泻,我几乎已经虚脱了,也没见到效果,只好把药停掉。从此以后,我对于县级医院就再也没有相信过。
终于熬到房子盖完,父亲再次带我到山东省立医院。经过问诊以后,那儿的医生开出了一支喜疗妥,德国进口药。我还是第一次使用进口药,也有些怀疑,就是它,就能治好我这么肿的腿?我怀着疑问回到家中,经过几天的使用后,还真神了,这是一个涂抹药,好像是肤轻松软膏一样的,抹上以后就可以看到腿脚上一层汗珠,然后是细细的皱纹。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以后,水肿终于消掉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疾病就象是黑夜中漫长的路,不知道什么时间才可以走完。前面一片漆黑,既不知道黎明什么时间到来,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一马平川,还是荆棘沼泽?我行走在这漫漫的黑夜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到尽头。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别人?为什么我要生长在我的躯壳内,而不是在别人的躯壳内?人为什么会拥有生命而又能感知痛苦?在这样艰难的生命旅程中,我们为什么会选择生存而不是死亡?生命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我的很多药品是经过批发渠道买入的,我可以很容易的买到安眠药。而且,我确实买入了二三瓶安眠药存放,但是并没有使用。而我在反复考虑的,正是生命的价值。究竟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生命的价值是不是以个人创造的社会价值来标价的呢?
有一个新闻,一个年迈富翁,因为无人赡养,臭死家中。我不知道大家的感觉如何,我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好像这件事是发生在火星,与我无关,尽管这个富翁很有钱。换而言之,有一个重病的小孩,正在被病魔折磨,他没有钱,他的爸爸妈妈也是负债累累。这个孩子值得同情吗?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尽管这个孩子你同样是不认识。这说明什么?我觉得,这说明,一个人的生存价值,是由他的预期社会价值构成的,而不是既往的社会价值。尽管年迈富翁的已有社会价值很高,可是作为期货,――请允许我暂时这样定义――他的价值已经很小了,他在贬值。而贫困的孩子,他有一个很远的未来,期货价值很高,而疾病正在剥夺他的生命价值,这更值得同情。
那么,这个社会价值期货是以一个人创造的财富所标榜吗?显然不是,穷人和富人有同样的生存权利,不可剥夺。那应该是以什么作为标价?应该是对幸福的憧憬吧!每个人都拥有幸福生活的权利,不可剥夺,不论贫富。而当一个人对于幸福的憧憬被剥夺时,这个人就会值得同情。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之所以会选择自杀,就是因为缺失了对于幸福的憧憬。处于绝症中的有些人,会选择安乐死,也正是因为丧失了对于幸福的憧憬。
而我,虽然在漫长无边的疾病中,却依然拥有对幸福的憧憬的权利,哪怕是我躺在病床上一下都不能动,我依然拥有梦想,这就是我生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