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刚过八月上旬,晚上的风却也带了些些凉意。
在两棵柳树间拴好绳子,殳寰把洗净的运动T恤和短裤晾好。就算她日常的衣柜里从来只有黑色裙子黑色裙子黑色裙子以及黑色裙子,那也并不代表她会执着到连打扫卫生和做家务的时候都不更换。虽然以她的身份会去亲自洗衣打扫做饭这件事听起来更像个笑话。
殳这个姓算不得常见,放在这个城市里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作为殳家独生的女儿,殳寰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与众不同。如果没有她十四岁时的那场意外的话。
拢了拢因为刚刚洗完澡还滴着水的头发,殳寰从工具箱里拿出羊角锤子。之前往树上栓绳子的时候看到树干上有已经生锈的钉子,想来是从前什么人留下的。虽然妨碍不到她的生活,但那棵树却未必喜欢被这种异物埋在身体里。
锤子的羊角部分被小心地插进钉子和树干之间的缝隙,殳寰动作很缓慢地往出起着钉子。毕竟旁边就是那口绝对不能把金属物品掉进去的井,不管信不信怪力乱神,谨慎一点总没坏处。
只是在这夜里,古刹偏僻别院的垂柳下,肤色白得泛青的瘦削女子正拿着一把锤子在树干上剥凿,黑色薄长裙的裙摆在晚风吹拂中翻飞……该庆幸这个时候没有路人经过么?
只是很多时候,事与愿违才是命运发展的必然规律。平安起下钉子,殳寰垂下了拎着锤子的手,然后,只觉得手中一轻——铁制的锤头意外地从锤柄上滑落下来,在白石的井栏上弹了一下以后,掉进了井里。
入水声清脆悠扬。
“锤头是金属的啊……”依然是仿佛思考着什么一样的腔调,殳寰丝毫不见慌乱地望着那口已经涨起白光的井。
仿佛突然跳电似的,屋内的灯光啪地一下全部熄灭。整个院子里只剩下那口井越来越亮。
白光越涨越高,颜色也渐渐转红。在达到极致的那一瞬间,已经涨到一人多高的光柱毫无预兆地崩散,金红的光点萤火般四下漂流。
水声,从井底传来。
一根、一根的细白物体探出井口。
三长两短。
殳寰认得,那个东西是人的手。
有一只,就有第二只。
两只苍白的手连着同样苍白的臂,攀着莹白的井栏,带出雪白的人影。
白影抬脚跨出水井。水滴沿着他如雪的长发和月色的深衣纯白的纱袍淌落在青石的地面,很快地汇成浅浅一滩。
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也合着水一起从他头上流下。
“是你把锤头掉进井里的?”白影开口。仿佛从地底传来般的低沉晦暗,但依然听得出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嗯……我掉的既不是金锤也不是银锤,所以请你把那个铁锤头还我就好。”像是一边斟酌着词句一样缓缓地开口,殳寰请求对方归还失物。
“还锤子?”白影的声音明显上扬,“你把本大爷当成什么了?小丫头,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啊!”
“……果然不是井里的水神吗……那管理员给了天师的名片就是说明这个井里面其实是封印着什么东西……鬼……么?啊,有影子。看来不是……”看了看白影脚边的地面,殳寰缓慢地述说着自己的思考过程,“那就是妖怪喽?”
“知道本大爷是妖怪你还敢这种态度?”白影声音再扬。如果不是念在这个锤头掉下来刚好破了这个封印的份上,他一掌毙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的心都有!
“你不觉得我很像僵尸吗?”殳寰慢悠悠地反问回去。
“你是僵尸?”白影意外。难道自己睡太久眼神退化了?
“不,我是人类。”殳寰淡然更正。
飞舞飘散的金红色萤火中,对面站立的一黑一白两条人影相顾无言。
晚风过处,衣袂轻扬。
·
“初次见面,我是殳寰。”把一杯菊花茶放在大模斯样坐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的白衣男人面前,殳寰在他对面坐下,“一介凡人。”
“一介凡人?”男人冷哼一声。若天下凡人都这是这副样子,他们妖怪还会活得那么举步维艰?“那你这个凡人说说,如今是哪一年?”
“阁下如果想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大可以直接说出自己是在哪年被封印的。这种程度的计算,殳寰自认还能代劳。”慢条斯理地提着建议,殳寰把视线从男人穿着的曲裾深衣上移到了房间的陈设上。
男人心里一顿。他承认这个女人的话踩在点子上了。刚刚从井里出来的时候,由于周遭的景色并没有大的变化,他确实以为自己被封印的时间并不长。可是跟着这个除了气息之外哪里都很像僵尸的女人走进房间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陌生的东西太多,多到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之前在这个女人嘴里听到了淡淡的幽燕地区的口音,如果不是自己还有着身为大妖怪的自尊……
“宋,淳祐三年。”
“淳祐……南宋……理宗,一二四一年计起,三年就是一二四……现在是二零……”
听着从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嘴里断断续续吐出的自己听不怎么明白的内容,男人越发的明确了自己已然沉睡太久的现实。
“……八百……年。”
想东西太入神的结果就是完全没听清最后的那个结论究竟是差多少八百还是八百多多少。
“左右就是八百年上下对吧?”
不是他故作轻松。只是既然已经是几百开头,那多几十和少几十的差别其实真的不太大。
“对,足够周朝由兴到亡了。”殳寰点头,“既然时间已经弄清楚,阁下就请自便吧。”
“自便?”男人一挑眉。这女人什么意思?
“就是您若是想要离开的话就悉听尊便的意思。”
“你赶我走?”男人猛地站起来。这女人解了他的封印,招待他,帮他计算时间,就是为了赶他走?
“我以为阁下没有要继续住在这里的打算。”殳寰淡然指出。
“我有没有这个打算是你说了算的?”男人的声音不自觉地扬高。怎么有人可以这么自以为是的?
“至少现在负责打理这里的人是我。至于阁下,我没有看到任何愿意居住的诚意。”殳寰拂开眼前的头发,让视线毫无阻碍地落在男人的脸上。
冷淡的嗓音配合着锐利目光,让男人的心不小心漏跳一拍。这一瞬间,他真的觉得没有明确说出自己要在这里居住是件罪大恶极的事。
“白寂,字唳天,狼妖……”男人有些心虚地自报家门。只是在听到自己声音的同时,他也突然发现自己的失常。他是谁?东汉延平年间就已经出生的大妖怪!他想住这里自然就可以把这个女人直接丢出去!可现在是怎样?他居然在这边低声下气地跟人打商量?这种事传扬出去,他白寂的面子还要往哪里摆?!
“白寂吗……”殳寰轻声重复了一遍,跟着点点头,“东侧那间卧房你可以随意使用。”
“哈?”突变的态度让白寂一时无从反应。
“早饭七……辰时三刻,不想错过就早点起床。晚安。”自顾自地吩咐了一句,殳寰起身走进书房。
望着那扇打开后又关闭的房门,被扔在客厅里的狼妖一时对现状理解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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