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4章、做书圣的弟子

目录:名仕风流| 作者:长江浪淘尽| 类别:历史军事

    因为他看见这间书房整整四面墙上都挂满了字幅,那字体,那笔意,身为鉴宝师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对书桌的墙上那副字,不是《乐毅论》又是什么?那笔法古质浑然,颇有篆籀遗意,整幅帖中带有波挑的笔势,字字独立不相连属……能看见传说中的神品,宇之的都快被幸福击晕了。

    这是王右军的字啊!他的伯父居然是万世膜拜的书圣王羲之!如果要形容宇之内心的感觉的话,那就如同一个本来只梦想中三十万够付首付就行的年轻人,在兑奖时赫然发现自己中的是一个三亿的大奖一般——大喜过望!

    直到凝之拉拉他的衣服,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的宇之才反应过来,书圣在问自己话呢。他又惊又喜,一下子连话都说不齐全了,语无伦次地道:“嗯,……啊?”

    王羲之只好再问一遍,宇之听了整整衣衫,长身一躬,以示内心的崇敬:“回禀伯父,侄儿已安好了。那孙老道的药还真管用,连头也不痛了!”这是真话,孙道潜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王羲之看起来很高兴:“好,好了就好。从今往后桓穆子家里可以少去,他那女儿最是淘气。”他连宇之对孙道潜那不客气的称呼都没注意。他的目光不住往宇之脸上身上打量,宇之发觉之后便尽量用坦然的目光回视,心里却是思虑开来。

    桓穆子?他女儿就是那个叫暄暄的?果然是个疯丫头,还是个扫帚星,躲她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去。宇之想着,其实他虽然在小箭里一呆两个月,但是对桓府的情况还是一知半解,因为那投壶只有宴饮时助兴所用,平日都锁在库房。

    桓穆子这个名字,宇之总觉得有点耳熟,他使劲转动脑筋才想起是谁:桓秘!桓温的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对啊,王、庾、桓、谢是东晋一等士族,和王家子弟交往的,可不就是这些门阀世家嘛。桓温这一家子可都是叛逆啊,桓秘更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

    虽然东晋王朝看似随时都可能崩塌,但还是在风雨飘摇中延续了一百多年,照目前时间来算,还有八十年呢,桓家想造反那是一厢情愿,注定要失败的!东晋内战不断,每次大战之后都会有权力大洗牌——宇之可不想受牵连成为被洗掉的那一部分!

    但是他定神一想,心里又稍稍安定了:琅琊王氏可是一个将煊赫延续了数百多年的大家族,直到隋唐还能屹立不倒。而王羲之更是一生平安,他的儿孙也没有受过牵连,所以只要自己谨慎点,就不会被这些政治风浪是波及到。宇之十分庆幸自己跟对了人,你说要是万一倒霉托身到苏峻家,只怕早已做了那刀下之鬼。

    心里这些念头转的飞快,宇之又是一礼道:“宇之受教了,今后再不会到处闲逛,徒惹麻烦。”

    其中关节很多,王羲之本来是想给宇之提个醒,也不指望他一个小小五岁孩童能够听懂多少,只望他能长点记性,不要再吃亏受伤,却没想到侄儿这么知礼,倒是让他有几分惊讶。

    见宇之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墙上的字上乱瞄,他很高兴地开玩笑道:“阿宇,你认得这些字吗?东瞄西看地在找什么?我这里可没有好玩的物事。”

    宇之“老老实实”答道:“侄儿也看不大懂,不过我才不是要找好玩的,我想和伯父学字!”他顺杆而上,提出了一个他梦寐以求的要求。

    “哦?说说为什么想和伯父学字?”王羲之来了兴趣,他自己就是个好书法如命的人,如今见弟弟的这个遗腹子这么小就懂得上进,怎能不让他高兴。不过他怕是小孩子的一时热情,所以要试他一试。

    宇之想也不想道:“伯父写得好看!”说完自己都脸红了:天下谁不知王右军的字是神品?还用得着拍这么拙劣的马屁?装小孩也没有这么装的。

    魏晋因为盛行九品中正制,做官要由中正先品评乡品,然后按乡品的高低授官。久而久之,评品定级逐渐形成一种风气和时尚,不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连容貌气度都有好事者为之品评,就像现在人评校花、港姐一样,州郡县乡里的人物都被列出了品级排行榜。可想而知的是,未来的排行榜之中,一定有宇之的一席之地。

    王卫二家世为中表(就是世代通婚,结为亲家,后代都为姑表兄弟),故王羲之书法师从当时著名书法家卫夫人。而卫夫人的字也是有品的——“时尚界”将卫夫人的字列为上品之下,即第三品——佳品。这已经相当高了,在佳品之上是妙品,妙品之上是神品,这都是一代宗师才能入的品级,等闲不授人。

    不过王羲之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反而觉得一切很自然,虽然宇之的话语表示他还是因为好奇和有趣,不过这般年纪肯主动学习,已经是很难得了。哪像他的那对比宇之大一岁的双胞胎儿子肃之和涣之,现在还只会上树掏鸟蛋,墙角捉蛐蛐。

    宇之好学是好事。于是王羲之说道:“好,明日开始,你每隔天早上就和玄之、凝之一起到我这里来,我慢慢教你们。”

    买糕的!书圣居然答应亲自教他,宇之很不争气地被偶像的光环给击晕了,后面王羲之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玄之是王羲之的大儿子,已经十三了,宇之只是听说,还没有见过。

    宇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刚刚才听凝之说,王羲之今天是“休沐”,才在家,平日都要去官署衙门办公的,怎么明天以后还在家?要知道,东晋也是五天工作制,每六天休沐一天,一个月歇五天。作为一个在职的政府官员,去上班是雷打不动的,因为有点卯制度(卯时签到,即为画卯。类似现在公司打卡制,但是卯时是5点到7点,就算卯正点名也是6点,很不人性化啊),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胥吏衙役,都是要遵守的,而且还颇为严格,不管你是不是闲职。怎么可能天天溜号?

    这个问题,不吐不快。宇之心直口快,张口就道:“伯父,给朝廷办事,你不要点卯吗?怎么每天都有空?”当然这句话他一问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王羲之看他的目光陡然一紧。

    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阿宇,谁告诉你官署有点卯制的?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明白,不要瞎猜。”心里却想:弟妇不像是个多嘴的人,而且这事也是昨天才发生,自己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璇。她怎么可能知道?如果她不知道,阿宇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番话,他才五岁啊!

    宇之被他凌厉的目光在脸上扫过,惊出一身冷汗。听得他的话语,忙“似懂非懂”地说道:“哦,我明白了,伯父。只是之前暄暄的哥哥说官署要点卯的,我不明白,所以问一问。如果宇儿说错了,还请伯父责罚。”仓促间扯了个谎,倒还挺能自圆其说,把黑锅甩到那个不知名的桓家小子身上,反正王羲之也不可能为这事跑去桓家求证。

    看着宇之一脸坚决,肩膀还微微颤抖,的确是个做错事勇于承担但却又有点害怕的小孩子,王羲之的些许不悦烟消云散。他抚mo着宇之的小脑袋道:“阿宇,和你二哥去玩吧,记得明日早上过来。”

    汗,怎么又摸我头?宇之前世老家的风俗,男孩的头不能摸,老被人摸头会长不高的。可是,你跟他们说这理去?多半被当做是孩子气的怪语,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还要摸上一摸。我只能忍……忍不了了,他慌慌张张夺门而出。

    会稽地处钱唐江入海处,河网密布,湿气重,冬天阴冷冷的。祖氏含着笑看着儿子跪坐在小桌前读书。自从月前他跟从大伯习字,表现可以用惊艳来形容,大伯和嫂子不止一次跟她夸过宇儿,说他天资高绝,来日必成大器。祖氏知道其中有几分自家人的包容宠溺在里头,但是宇儿的好学和争气也是不假。

    王羲之不但教他们习字,也穿插着讲一些经义,比如《春秋》、《论语》。之所以玄之这么大还没有进官学,是因为此时学院教育相当衰微,而私学及家学十分兴盛。并且私学、家学的教育内容要比官学广泛得多,除儒学之外,还包括了道学、佛学、文学、音乐、天文、数学、医学、书法、棋艺等,可以说是除了体育,基本上是全面发展了。

    家族教育的师资水平相对更高,地位也更重要。特别是高族门阀,尤其重视家族教育,各大门阀的门第家风主要就靠家族教育造就的人才来维系传承。所以作琅琊王氏子弟,王羲之是受家学教育出身的,他的子侄自然也要受家学了。宇之感慨一下:这还真是家学渊源。

    其实王羲之讲经义还真不是十分在行,怪不得他的清谈只被评为了四品。不过这也难不倒宇之,他的自学能力超强。

    今天天阴,宇之看书觉得光线暗,要人把门帘挑起,从门外吹进来的寒风冻得他小脸和小手红扑扑的,他自己还犹自不觉。祖氏看了心疼地走过去把门帘下了,说道:“我儿要是嫌光线暗,就点灯吧,这样怕吹出病来。”

    宇之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笑道:“娘,没事的,这点小风小浪的算得了什么,我可强健着呢!”他习惯性地认为自己还和前世一样,有着强健的体魄,需要多接近自然。

    祖氏可是不依,虽然这个月来,宇儿的身体看着好起来,但是毕竟还是个孩子,以前也没怎么吃过苦遭过罪,可不能放任他自流。宇之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地点灯看书,其实他不喜欢点灯,油灯的烟太大,熏人。

    祖氏坐在宇儿身后看着他读书。雪,细细地下,风,轻轻地刮,宇之的心,暖暖的。这一世,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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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冬天。

    今天天阴,宇之看书觉得光线暗,习惯性地要人把门帘挑起。从门外吹进来的寒风冻得他脸和手红扑扑的,他自己还犹自不觉。祖氏看了心疼地走过去把门帘下了,宇之已是抬头笑道:“娘,我都这么大了,吹点风怕什么?再说,吹些风头脑清醒,整日被炉火熏得眼花缭乱的。”

    是啊,儿子都这么大了。祖氏一怔,仿佛无数次相同的场景在眼前出现,她都分不清那个是现实了。她微微一笑,十年过去了啊,儿子真的长大了,自己也变老了。

    “娘,你一点也不老,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宇之的话在身后响起,祖氏回身看着他一笑,这个儿子,真是比肚子里的蛔虫还精,每次你想说什么,他不用猜都知道。

    “宇儿,你又来哄娘了,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懂人心?将来你要是娶了谁家女儿,那她可就幸福死了。”祖氏还是坐在宇儿身后看着他读书,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摇头晃脑地把书读出声来,祖氏心中一动,爱怜地摸着宇之的头,“我儿静静看书的样子,很像你父亲。”

    宇之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都很纠结,他毕竟历经两世,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人像小孩子一样关爱,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天呐,长此以往,我不会产生人格分裂、心理变态吧?宇之想着都害怕。他忸怩道:“娘,我都这么大了,别摸我头了,男孩子被摸头会长不高的。”

    祖氏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孩子,才多大点人,就想那么多。好,只要我儿乖乖听话,娘就不摸你头,让你快快长高,长得比你爹还高。”

    宇之很少听祖氏提到这身体的父亲,眼下抓住机会问道:“娘,我爹很高吗,他长什么样?”

    “你爹……他很魁梧,也很勇敢,面对凶残的匈奴人他就像一座大山,那么多人围上来的时候,只有站在他身后才能感到安全……都是娘没用,娘跑不动了,他就把追兵往另一个方向引开了……”祖氏被他勾起了伤心的回忆,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宇之听了心里一颤:原来这身体的父亲和祖父一样,都是被匈奴人杀死的!他连忙安慰道:“娘,你别难过了,爹是英雄,宇儿也不能做孬种。从今天起我要锻炼身体,做一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能人!娘,我爹是不是武艺很高强?你教我好不好,我要变得和他一样,以后杀尽匈奴狗贼,报了国仇家恨,恢复我大晋江山!”

    听了儿子这一番豪言壮语,祖氏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爆发出欢喜的呼声。她鼻子一酸,连忙用手紧紧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她在心里默默念到:道郎,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儿子要像你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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