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奶奶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曾祖爷爷他们来到有着大片大片金黄麦子的那些村庄,找寻那麦熟的主顾,找到了活,他们就掮着行李跟雇主走了,在指定的麦田里,收割着那成片的麦子。
奶奶说:“你真会胡咧咧,你根本就没见过你曾祖爷爷,你倒会胡编乱造。”
“我梦到我曾祖爷爷还给我说话,真的,我不骗你,奶奶,我要骗你我就是小狗。”
奶奶戏谑道:“你本来就是围着奶奶转的一条小狗狗吗。”奶奶接着问:“那你说你梦到你曾祖爷爷长啥样?”我说:“曾祖爷爷长得个子高大,就像在电视里演三郎,也就是演唐明皇的那个叫刘威一样的长相,并且曾祖爷爷左额头上还有一颗痣,你说是不?”奶奶说:“神了,你说的真的和你曾祖爷爷一模一样呢?”
我在梦里看到我的曾祖爷爷挥汗割麦的情景:六月的平原大地,四点多钟天就亮了,曾祖爷爷们在微弱的光影中就开始了一天的劳动,他们在黎明的天空中快速地挥舞着镰刀,整片麦子在镰刀的嚓嚓声中不断地倒地,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割下了一大片的麦子。曾祖爷爷干活可卖力了,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累,只是在汗水漫过脸颊的时候,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把脸,然后又搭在脖子上,重新割麦,他们挥洒着汗水在收割着麦子,也收获着希望。
为了赶时间,吃饭多会由主人家送到田地间,曾祖爷爷们就蹲在田间地头,三下两下将饭扒拉完,搁下碗,顾不上歇息,又拾起了镰刀。看着那一片片在他们手中倒下的麦子,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曾祖爷爷告诉我说,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在麦田里,能割麦子就能多赚钱,每一个出门的收麦客都希望自己回去口袋能多装一点钱,不让自己失望,也不让家人的希望落空。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疲惫不已,曾祖爷爷们匆匆地用过晚饭,倒头便能呼呼大睡。对于收麦客,主人家一般是不提供住宿的地方的,他们会在主人家的屋檐下,或者是废旧的棚屋里,将自己所带的铺盖卷摊开,席地而眠。
这样艰苦的生活,这样大的劳动强度,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只有曾祖爷爷,为了讨点生活,在苦挣苦熬着。他们在卓绝的劳动中让他们普通的生命生发出了令人无比震撼的生命力。曾祖爷爷对我这样说,曾祖爷爷们就是那个时代的收割机,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出力流汗,他们的眼前是成片成片成熟待收的麦子,他们的身后就是一个个高大麦秸垛子和一囤囤金灿灿的粮食。曾祖爷爷们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为别的,只为收麦。
当平原上的麦子被一茬一茬地割完,山里的麦子也快成熟了,于是又匆匆地赶回家里,收割着自己地里的麦子,当所有的麦子全被割完,曾祖爷爷们的使命才算完成。
曾祖爷爷告诉我,他们这些赶麦场的人多半住在庙宇里,等待那些主顾前来聘请。在那时,那些庙宇也就有了现在的劳动力市场的功能,想找活的人聚集在那里,有主顾看中了,就和主顾一块去干活,没人请的就待在那庙宇里,继续等待主顾的到来,因为庙宇可以为他们提供遮风挡雨的住所,那些赶麦场的人在给主顾割完了麦子后,一时还没被主顾请去的,就再回到庙宇里来,他们这时完全依靠在主顾那里带回的晒干了馒头干来充饥,那些主顾一般是比较大方的,他们允许那些赶麦场的人们在离开时多带走些馒头,以备没活可干时充做干粮。
奶奶笑着说:“小花狗儿做梦,羊粪乱蹦。”这次看来真是羊粪蹦对了地方。奶奶此时也顺着我的杆子上,对我又是一番鼓励,一番夸奖。说我有出息,和曾祖爷爷一样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从奶奶那里我知道,曾祖爷爷在我这个年岁就已经能带着乡亲们去山西赶麦场当麦客,帮那些种麦人家割麦挣钱养家糊口了。
奶奶说:“靠地吃饭的人们种下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收获以后,一部分留给自己吃,当手头缺钱了,可以粜一部分用来卖钱。”麦子的成熟期短,麦黄时节,也就是半月前后,不赶快收割,麦粒就会炸裂在地里,若遇上雨天,未能及时收割回来的麦子就会长芽。出了芽的麦子做出来的食物口感会差很多,有甜味,且做不成像样的饭食,比如说擀的面条,就不够筋道,煎饼就烙不成整张,所以麦收一定要抢时间,这便为曾祖爷爷这样的人提供了挣钱的机会。
那时候这里的人们,都喜欢赶麦场,平原光照时间长,所以麦子就成熟得早,而高山地带,光照时间短,麦子就成熟得晚,曾祖爷爷他们算着麦黄的时差,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
每年的五月底至六月初,平原的麦子渐次金黄,曾祖爷爷们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行囊,准备外出割麦,家人给他们准备好铺盖和干粮,最重要的是还要有一把锋利的镰刀。这是他们出门挣钱的工具,能不能多赚钱,就看有没有一把好镰刀,刀利落,割起麦子就比较轻松,而且能赶得出活。因为他们在给雇主家割麦的时候,往往是以亩数来计工钱的。
从奶奶的口中,我知道我的爷爷曾经是她们家倒插门的女婿,是奶奶的老爹老娘看重曾祖爷爷父子为人诚实能干,便当面许亲,要求爷爷当奶奶娘家的倒插门女婿。奶奶说曾祖爷爷知道她娘家家境殷实,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后来没过几年她的爹娘也过世了,爷爷就领着奶奶回到现在爷爷的老家。
奶奶给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管好自己,不给社会添麻烦。奶奶说的不给别人添麻烦包括让别人不快、让别人担心、让别人操心。
奶奶说,不独立,推卸责任,不替别人考虑,实质就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我问奶奶娘家原来是不是家里很富裕?奶奶说:“我的娘家那时那叫真富裕,我们家是红墙琉璃瓦,门前有石狮把守,年年粮食堆得像山一样,成年吃不清喝不完。大人说我家有财神爷住着呢,有貔虎仙不断地从外面给我家拖运粮食呢。我们家也不用做饭,到吃饭的时候,只要我们一家人一坐到饭桌前,就有香喷喷的饭菜上了桌。你说那生活美不美,奶奶说的可全是真的。”
“奶奶这才是真正的瞎编乱造,这是奶奶你想得美。”
奶奶说:“奶奶那时生活真是幸福,有人疼有人惦,咋样舒服咋样来,奶奶那时就是金枝玉叶。”
我说:“奶奶你说的不对,我怎么梦见你的祖辈是在海上打渔为生,你就是海的女儿,你的祖上是在一个叫琉球的地方。”
奶奶说她的奶奶给她讲,她奶奶的奶奶娘家在那年遭了大难,家道彻底地败落了。那是同治年间,一帮强盗侵入奶奶娘家后园,杀人越货,见到贵重的东西就抢,拿不走的就砸。光绪元年,那帮强盗得寸进尺,大帮盗匪开入奶奶娘家家园,强行占领土地,强迫当地居民改用强盗家族姓氏名号,用强盗年号取代中国年号。虽然当时无能,但在主权问题上始终坚持原则从未退让。直到光绪五年那强盗悍然宣布"废琉置县",随即大肆抢掠当地文物和宝印,以及当地地方政府居民档案,企图销毁和隐匿历史见证。
奶奶说她的祖上也曾秘密派官员赴天津谒见李大人,请求政府"尽逐强盗出境"。当时,地方陈情通事林世功还在京城壮烈自杀,以死抗议强盗侵略,以死请求中央政府出兵。清政府也据理与强盗力争过,由于那时政府已经是百病缠身,但终究未顾得派兵援助。强盗推行“废藩设县”,并企图硬逼中国承认,当时虽然政府、实力衰落,但一直没有认可强盗的做法。
奶奶说听她奶奶的祖上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过去由于两座大山横亘在村前,村人日常出入很是不方便,要迂曲走很远的山路。
一天,祖上把全家召集在一起,与家人商量打算依靠全家力量一起全力铲平这两座高山,两山一平,我们就可以坦途直通大山之南,再也不用天天忍受登攀之苦了,祖上的儿孙听后都表示赞同。祖上和他的子孙们都异口同声地决定用担子挑土石到东海海边上,这样祖上率领儿孙共三十人便开始了巨大的搬山工程。祖上的邻居中有一位寡妇,她有一个遗腹子,年方五岁左右,连乳牙还都没有换净,看大家搬山很起劲,也活蹦乱跳地跑来帮忙。就这样他们凿石挖山不止,然后再用双肩将土石挑到东海之滨倒掉,暑去寒回,往返一个来回就得多半年。
当时有位好心人看见之后,就前去劝阻说祖上这样也真是愚傻得也太有些过分了,以你的风烛残年,恐怕连山上的一棵荆棘都动不了,又怎能把村前两座高山铲平呢!祖上听后,长叹了一声说,你的见识也太浮浅了,难道比邻居寡妇和她的孩子还不如吗?你仔细想想,我死了之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后有孙子,孙子死后又有重孙,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而二山却不能加高,终有一天,高山是会被铲平的。好心人听后无言以对,只好惭愧地远远走开。
祖上家人每天挖山不止,终于惊动了天神,天神赶紧跑到天帝那里去报告。天帝为祖上全家人的精诚所感动,或许更怕他们将祖上村前两座名山削成平地,赶紧派大力神的两个儿子,将两山搬走。这两座大山便一下子飞起来飘舞到了东海之滨。由于大力神走得慌里慌张,在起身搬动那两座大山时,把大山跟前的村庄也一同搬走了,最后那座飞得慢的大山反而还飞的更远一些,飞到了夷州台湾府东北面的大海上,祖上和村里人就在那里安居乐业,在耕种的同时,也开始习惯了打渔生活。
祖上他们虽然离开故土,但他们仍然心向着大陆,因为祖上还有很多亲人在大陆,祖上的根还在大陆。每逢佳节倍思亲,祖上每逢节日就向着西北方焚香祭拜,最后大力神念祖上思乡心切,就把整个露出海面的岛屿调整成弧形拱卫着大陆。
祖上在一次打渔时遇到了大风,祖上的渔船便随风漂到在靠近一个叫钓鱼台的地方躲避风浪。祖上在这里遇到了自己过去的亲人,那些同样是来这里打渔的亲人们告诉祖上,他们每次打渔遇到风浪都会来到这里避开风浪。祖上说这不就是过去我们村前那山吗,丢到这海里,只露出这么个小山包包。祖上后来从亲人们那里知道了,原来飞得快的那座大山,沿途飞掉了很多山石泥土,最后那大力神将那座山就丢到了东海,那座山慢慢下沉,最后只露出了部分山石,祖上的亲人们就把这地方叫做钓鱼台。由于这里能打捞很多黄尾鱼、赤尾鱼,人们就叫那些更小一点的礁石岛屿叫黄尾屿、赤尾屿。
奶奶说,由于强盗占领了她奶奶的奶奶的美好家园,她奶奶的爷爷看不惯那些强盗的蛮不讲理,不想与强盗同流合污,他就只身回到了平原上来。
奶奶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国家肯定有国家难念的经。奶奶告诉我对于学生来说,上课迟到、在课堂上不用心听老师讲课等违反课堂纪律的行为是在给老师和同学们添麻烦;对于子女来说,不按时回家、玩游戏没有节制、不会照顾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等等,凡是让奶奶担心和操心的行为都是在添麻烦;对于国家工作人员来说,不能很好地完成本职工作,或者拖泥带水,或者不负责任是给同事添麻烦。给老师添麻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给家长添麻烦的子女不是好儿女。
奶奶说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就是好孩子,让你吃饭你就规规矩矩吃饱饭,让你睡觉你就不要乱跑。就像是老师你就好好地用心地教学生,是学生你就要按照老师教的认真学习,是农民你就必须把庄稼种好收好,给人们提供最多最好的粮食,每个人少一点给别人添麻烦的一些不良行为,给社会造成的混乱就会少一些。
奶奶问我是不是愿意和她一起去捡地耳。我愉快地答应了。
雨停之后,村里的妇女、小孩和老人们就提着竹篮上山下沟捡拾地耳。因为地耳是低级的藻类植物,当阳光照射剧烈的时候,地耳就会收缩在地皮上和草丛中,和砖墙上的青板一样,无色无痕。下两天雨,地耳吸了潮,渐渐生发出来。人们便抢时机去收捡。
奶奶告诉我,干任何事情,光想好了,还不行,关键是要抓紧时间去做,就像这地耳一样,如晒上一天,即便人们不来捡它拾它,他照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耳的温床是各类腐烂的草叶、牛羊粪便,经过日光、雨水化合作用而成。奶奶告诉我白草耳子是最好的耳子,它手感细嫩、柔绵,也不失韧性、弹力。白草地耳呈铜黄色,这耳子比花栎木耳子味道差,但比其它杂树耳子味又正些,口感好。当然,能捡到蚂蚁地耳就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蚂蚁草根茎都比白草硬实,所以由它生养的地耳劲道一些。此种地耳呈现绿茶色,吃起来有韧性、受嚼。
即便现在并不缺粮食,但奶奶还是习惯用地耳伴酸菜炒着下饭,有时也用地耳打汤给我调一下胃口。奶奶说过去灾荒年,贫苦人就用地耳代粮充饥。雨后捡拾来许多地耳,用水漂洗干净,或掺青菜垫干饭锅底,或倒在粮食极少的玉米粥里,再加些野菜当主食用。
现在村里闲人少了,加之蔬菜充裕,雨后捡拾地耳的人也少些了。除喜欢吃地耳的人、做地耳干货生意的商人在雨后湿润的大地上躬身捡拾地耳外,很少有人去关心它的来去匆匆。
我体味出从不让我替她干一些活路的奶奶的良苦用心了。
周围都是农舍和田野。清风徐徐,树绿苗青,云白天蓝,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穿梭的小鱼小虾。这就是我居住的乡村,每个人都像我奶奶一样都能给我种种难忘的感受。乡村土地上耕耘不止的我的各位乡里乡亲,各位长辈亲朋,他们朴实无华地劳作,并享受着自己编织的各种各样但又大致相同的生活的快乐。
小集镇上那些满面灰尘的清洁工、辛苦劳作的水果小贩、双手油腻腻的修车师傅……看到他们那样坦然无憾,那样不忧、不惑、不惧的神情,在他们心中,对于未来,一定会各有一份虔诚美好的信念,因此,所有的清贫困苦都不能让他们削弱什么,反倒让他们在有限的物质环境里,觉得温饱平安是莫大的幸福。
就是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让我觉得这个平凡的世界是那么可爱,我就是生活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奔波之间,生活也因此变得美丽。尽管他们平凡得似乎卑微,但他们顽强、乐观、真诚、守信的品性,永远震撼着人的心灵,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美丽。
他们的勤劳善良汇成清澈的小溪,像洁净的奔流不息的山泉浣洗着我心中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心杂念,那因渴望见到亲生父母而泛起的种种残渣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