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强后来对我说,那时他真正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真正明白了,其实珍惜自己生命,并不全是为自己,自己的生命存在对于家庭,对于患病的妈妈是有多么重要。他想到的是,如果自己的生命结束了,那么饱经沧桑和病痛折磨的母亲精神世界一定会彻底崩溃,他们那个已经残破的家将从此彻底毁掉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漆黑漆黑的,他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反正到处都是出奇的安静。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近乎疯狂地思念着他的家人,思念着他可怜的历经病痛折磨的妈妈。思念、寒冷、饥饿像几条越勒越紧的绳索,不断地捆绑着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骼和肌肉收缩成一个很薄很薄的肉饼,他的心也从自己的体内被挤出来了,他感觉到他的心里有一个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么长,头顶上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着水,那是滴在人心里的泪,似乎永远没有一个尽头。
姚志强告诉我,那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将会给自己的母亲带来大痛苦,大劫难,一想到这将很快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并且要非常残酷地逼迫母亲接受这痛苦这劫难,他的心是极其难受的。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想到母亲和家人会因为他的死去承受那种无望的痛苦和悲伤,会将母亲的那柔弱的心撕扯成一个个碎片,他知道即便死了,自己也是不会瞑目的,因为他的生命还有这么多人的牵挂,他有着对妈妈对家人不可割舍的爱,而他的爱有多深,他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事故发生“第三天”――三天是姚志强估计的,没有手表,姚志强只能靠睡觉时间的长短来估计时间了,比如睡的时间短,那是中午,时间长,就是晚上。
昏暗的矿道里,顺水漂来了几个矿车,这是被困三天来,最让几个人兴奋的事。
跳上去,没准儿就能漂到井口了呢。姚志强和几个工友分别跳上两辆矿车,登上“诺亚方舟”,终于摆脱了水浸之苦。水面至巷道顶部只有三四十厘米,他们蜷缩在矿车上紧紧地抱在一起。
在另外一条大巷道辅助运输巷里,工人们也在寻找逃生的办法。在大水袭来的时候那帮工友们爬到了一处几十平方米、地势较高的平面上。随后,人越聚越多,大约六七十人。
而在相邻的皮带大巷里,工友们炸开了两个巷道间四米厚的密闭。大伙儿跑上去掏煤粉、刨煤块,巷壁上露出一个仅够一人钻的小洞。几十个人纷纷爬过来,会合后的他们一共一百五十人。看到这么多人,大家不害怕了,即便出不去,死也要死在一起!其中有一位老工人,想了个办法,指导大家在地势高的地方用井架和网片搭了五六十公分高的架子,能坐二三十人,如果水再涨,就爬上去。
井下水位在下降,姚志强和工友们尝试着用风筒做筏子。先用风筒布把风筒两端扎起来,然后把网片绑在风筒上,就做成了一个能漂浮在水上的筏子。有人还找来圆木,用钢筋和铁丝扎在一起,做成一个简易木筏。他们一共做了七八个,每个筏子能坐两个人。
等水位低下去的时候,有人坐着筏子用铁锹划着向外走,最远向前划了五十多米,前面巷道漫到了顶部的水,又将他们逼了回来。他们打算等水位再下降时,分批坐木筏冲出去。
井下,工人在苦苦支撑;井上,救援在加快推进。
救援措施效果明显。水位降得快,移泵频率就高。每一次移泵和接长管线,都很艰难。一根重达上千斤的泵管,单单搬运就已经很困难了,还要在井下狭窄的巷道中完成对接,就更是难上加难。要做到接口连接处严丝合缝,全凭工人的双手搬移对接,每个螺丝的紧固都要掌握好分寸,才能确保不渗不漏。
救援人员始终坚信,每一个被困的矿工都还活着。
井下受困的姚志强他们始终坚信,政府正在抢救自己。但无情的大水阻隔着他们。而在从地面打通巷道的一个钻孔,成了传递信心和力量的生命之孔。
姚志强觉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行进到了一个不见天不见地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一片黑暗中,他非常害怕,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就不是自己的了。但是一道利刃似的闪电轰然划过,将黑暗和光明分开,从闪电中他认为这地方很熟悉但又非常陌生,既像在学校的校园里,又像门前那条有着小河有着梯田和大山的自己的家园。就在这一霎那间,他看到了一个充满希望而又坚定快乐的可爱世界。
突然而至的惊雷似乎要摧毁整个世界,姚志强觉得整个大地想突然得了疟疾似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整个大地的心脏在惊恐不安地颤抖,姚志强的心更是毫无节制地颤抖着。
雷的轰鸣充斥了整个世界,让黑暗变得更加变本加厉,一阵滚雷过后,又是一阵强烈的闪电射向山谷刺进河流梯田,闪电像一条条奋力前行寻找食物的蛇,快速而准确地扑向猎物一般,倏忽间狠命地进入它要行进的每一道缝隙,这种让人惊心,甚至有些让人胆寒,但却让姚志强看到了生命的跃动和力量的快速进军,他也觉出了生的希望,即便只是一闪而过。
垮方了,被水浸泡的煤矿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在绝望中甩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块累赘,似乎这样自己就可以获得新生。塌方不远处,姚志强听到了越来越弱的呻吟声,此时的姚志强又回到了他所面临他所身处这个黑洞洞没有一点光明的世界,他知道又有一些同伴的生命随着垮塌下来的煤块而彻底消失了。
自己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下,由不得自己选择,由不得自己随心所欲,他只能听从环境的驱使,任由命运来安排。
在这个世界里,姚志强已经麻木了,因为惊恐和不安无孔不入地挤进了这里的每一个缝隙,灾难成了这里无所不能随意挥霍自己能量的主人,痛苦绑架着绝望在这里尽情地施展着淫威,无所事事的成为了灾难的帮凶。姚志强由最先的惊恐不安到绝望透顶,又开始寄托着某种希望,最后又被痛苦绝望所缠绕,他已经变得麻木了,面对惊恐,他已不再惊恐,他知道自己的任何情绪都不可能对这世界产生哪怕一点点的改变,所以他只能放任自己的情绪放任自己的意识像没有约束的水一样随心所欲地蔓延着,其实这是一种真正的无意识,他此时只有一个还能够呼吸的躯壳存在着残酷而又冷冰冰的黑暗里。
人的情绪这东西真是不可捉摸,忽阴忽晴,他自己就觉得自己有些超乎寻常的不正常。不管在任何时候,向往美好就是人的天性。此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快乐,因为他非常熟悉的面容和笑声又来到了他跟前,并且那女子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苗正红,苗正红带来夜宵饭篮,里面有各式各样自己爱吃的菜肴,和各种可口小吃,竟然还有一瓶红葡萄酒,吃得姚志强哼哼呀呀,吃得他的腮帮子就摔疼了,酒喝得他满脸都是。
他让苗正红也吃些,苗正红推让说自己不饿,只要管姚志强吃饱自己就不饿了。姚志强看到苗正红穿着美丽服装,身上散发着奇香,他们共同欣赏着一篇文章写得怎样优美传奇,怎样引人入胜,他们借着讨论文章互相倾诉衷肠。姚志强问苗正红,将来能否做他的新娘?
苗正红笑着说:“你也真不嫌害羞,几天不见,你现在对人说话也没个顾忌,实在让人脸红。”
姚志强说:“我太喜欢你了,这话我在心底藏了好多年了。”
苗正红说:“我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真身,只是我的灵魂,如果你真喜欢,我就立即让真身来到你身边,但为了显示你的诚意,你只要用你的血就可换来。”
姚志强说:“我没听错吧?”
苗正红说:“看来你怕了,只需要你一滴血,又不是你的满腔热血,我是很容易满足的,难道你就这么吝啬?”
姚志强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不要说你只要一滴血,就是要我的生命,我也毫不犹豫地献给你。”
苗正红又说:“或者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做你的媳妇,就会成为你的妻子,我会为你烧水做饭,缝衣服补袜子,为你操持家务,陪你读书,为你研墨,陪你写诗作画,当然更会为你生儿育女。”
他正要用手去拉苗正红那可爱的小手,怎么苗正红却越走越远了……“当当当……”一阵敲击声把姚志强震醒了。
其实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也给绝望中姚志强一些生的希望,起码让他觉得生活还不是这么残酷无情,还有着一种希望,即便是那样琢磨不定,那样的虚无缥缈,但它对于身处绝境中姚志强,就是一支能让他随时兴奋起来的毒药。
其实,此时的姚志强不知道青春活泼的苗正红已经被盖棺定论,为自己的精神和裹紧了道德的囚衣掩埋于皇天后土,早已匆匆地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了一个匆忙而又慌张的句号。他和她之间的有关浪漫,有关甜蜜的青春序曲还没开始就已经散场,苗正红的青春已经被那惊心动魄的一跳永远地打上了休止符,这些只能成为姚志强心中支离破碎的难以衔接的美好记忆。并将成为他永远的幻想,留在他的青春记忆力,并且成为他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接受的青春纪念册。
出事的第四天,在经过定位仪定位之后,在辅助巷道顶部,令人揪心的二号钻孔开钻,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震动着人们的心。
井上的打钻声传到了井下。此刻,三百多米的井下不远处,正聚集着一百五十名受困矿工,他们齐刷刷地抬头望着巷顶,那目光仿佛钻头一样能穿透巷顶。
钻孔队员们挥汗如雨,奋力下钻。经过十八个小时不间断打钻,二号钻孔终于顺利贯通。一根直径二百多毫米的钻头居然准确地打在了井下巷道上。此后,一号钻孔也于两天后顺利贯通,而后主要用于排水、通风,发挥了重要作用。二号钻孔钻通后,成了传递信息的生命通道。
抽出钻头,在钻孔里套上中空钢管,并打入钻杆后,井上人站在井口尝试敲击着,咚咚咚……敲击声传到井下。钻孔正对下方是两米多的积水。此刻,被困的姚志强等一百五十名矿工所处的平台,离钻孔还有六十多米的距离。但,他们听到了。
此刻,姚志强已经疲惫之极,但仍使尽平生力气,操起一根钢筋,攀着巷道里湿滑的皮带,艰难爬行六十多米来到钻孔下,猛敲钻杆。当当当……井下传来了敲击声。
井上正在侧耳倾听的领导惊了一下,是自己敲击孔壁的回音? “你,快过来,向井下喊一嗓子。”
“井下有人吗? ”洪亮的声音向井下呼喊。
随后,井下又传来敲击声,“当当当……”此时距透水事故发生已经是一百三十个小时。有人还活着?――有人活着!!就在这一刻,一百三十个小时的坚持,生命的声音第一次穿过钻孔传出了。
不知是谁突然提出:“写信送下去,激励受困人员。”很快,与营养液一起,塞在空矿泉水瓶子里的信也顺着钻杆送了下去,信中写道:“弟兄们你们好:请耐心等待,地面上国家领导、省领导带领队伍在全力以赴,加管、加泵排水。很快就会排下去的,我们一定会救你们上来,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下面气体、风量情况如何?需要我们做些什么?请回信。”但,由于气流太强,信和食物顺水漂走,被困的矿工并没有收到。
就在上面写信下井时,井下的受困人员也在写信。
姚志强想起身边安检员上衣口袋里的笔,抓过来,又扯了块包装纸,用矿灯照着,一口气写了封信,上面写着:“下面有一百五十人被困,需水和食物,放一部电话下来联系。”信放在一个砸扁的小盒子里,把盒子绑在钻头上送到地面。考虑到铁丝太细,姚志强又从巷道里找到一根粗铁丝,用尽力气多拧了几道,牢牢地把铁丝带着盒子绑上钻头。
可惜由于钻孔太小,他们的信,地面也没有收到。但在出井的钻杆头上,钻孔队员和专家们惊喜地发现了这根有着强烈生存的铁丝。井下的生命信息瞬时在各个角落传递开来。整个矿井沸腾了。几千名救援人员个个激动异常,连日的疲惫一扫而光。救援队员们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扑上去,向那最后的阻隔发起了冲击。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尽管守望生命之孔的救护队员不断敲击钻杆,但整整一天,井下再没传回任何“生命迹象”。井上指挥部里,气氛骤然紧张。有人开始嘀咕,是不是井下气体顺孔排出后,积水反而漫上来淹了受困矿工?但地面指挥部专家组和技术组迅速否定了这一推测。
此刻,地面人员不知道,受困人员和他们一样,并未停止传递“生命信号”。只是因为担心井下瓦斯浓度高,用金属棍敲击钻杆可能擦出火花,引发瓦斯爆炸,井下的姚志强和另几位工友就改用了木棍,但敲击声回响较差,井上人员未能听到。正因为这个生命之孔,坚定了姚志强他们这些受困人员的获救信心,使他们变得更为坚强。
又是因为生命信号的突然消失,促使地面人员全力加快救援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