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我想轻轻对你说,我奶奶也挺不简单的。我的奶奶像那个希腊神话的那个不断无休止地、重复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其实奶奶也是和所有人一样,按照自己的理想,按照人们惯常的生活程序在不断地推石上山。西西弗斯的任务是要把一块巨石滚上陡峭的山峰,并立在山巅,由于巨石非常沉重,常常是还没滚到山顶,就又滚回山脚下,她必须再次将石头推上山,并再次接受巨石滑落的现实。
人生没有一劳永逸,必须不断重新开始,而且重新开始的,还是同一件事。奶奶人到暮年,认为自己辛苦奋斗建立的家庭应该是按照她的设计功德圆满。可是因为人生太长,时间太多,在终老之前,时间的荒野,需要无数的事件来填满,似乎这样,一个人的人生才显得饱满,因此每当奶奶快实现自己的目标时,但生活的现实又让她觉得那目标又渐行渐远。
奶奶在努力地打造她心中的崇高理想,就是自己这个大家庭的圆满,但奶奶的理想却往往在她认为比较满意,认为快接近目标时,但一个突然而至的事件出现,就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奶奶心中的那个梦。但因为她对自己建立起来并不断精心经营的这个家庭付出了巨大的爱,所以她认为自己必须付出代价,应该倾注心血,并且这种付出让她觉得她的生活是那样的充实,即便有时是带着一种艰辛的痛苦。
被奶奶视为填充未来生活艰辛而不断的努力,像一块被她倾尽全力滚上山的巨石回到了生活的原点,但奶奶并不为这种生活的荒谬逻辑所困扰,所羁绊,她在做短暂的休整后又重返到滚石的现场。
奶奶说,人来到世上,就像一头牛,必须有一个鞭子在后面不断地抽打,才能产生无限的力量,牛只有在田里不断耕耘才能显示其价值。如果一头牛一直被关在牛圈让人喂养,牛只能反刍来填补它的空虚无聊和无所事事,如果是那样,那么这头牛离它的生命结束也就不是太远了。但一头牛一天因为人们的驱使会耕耘大片良田,人在生活的田野里,时间就是驱使人们的一根鞭子,让每个人都必须耕耘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只有努力,才会产生能量,只有努力,理想才能实现。就像我大哥说的那样,火车停在铁轨上,为了防滑,在它的八个驱动轮前,各塞一三寸见方的木头,它就无法动弹。可是当它的时速超过一百千米,一堵两尺厚的墙壁也能随便洞穿过去。光说不做,是不会产生能量的。
我认为奶奶能经得住事,这一点我是很敬佩的。
奶奶常说,孩子们过的都挺不容易的,这些她都看在心里。现在最让她操心的就是老三老四这两家。作为他的三儿子的我爸,自从妈妈离开他之后,他就把我丢给奶奶照看,他这么多年很少回家,他好像是又成家了,但我爸从没带过我那后妈回过家里,当然家里人都不知道我那位后妈究竟啥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家人心里都没个数。反正爸爸不把后妈带回家,奶奶在要求了两次之后,见爸爸一直没有实际行动,也就不再提这事。
星期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奶奶坐在那里非常虔诚,非常认真地用手剥那稻谷,每剥开一粒米,都要双手作揖。奶奶的大米已经剥满了一升了。
我一直跟着奶奶在一起,奶奶心里还是个安慰,即便我给她添了很多麻烦。
现在最让奶奶揪心的应该还是我那脾气非常暴躁的四叔,四叔这几年日子非常坎坷让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
四叔现在成了一个让乡村干部都非常头疼的老上访户了。四叔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现在已经读初中一年级了,奶奶给她起名叫舒娇,四叔还有个四岁多的男孩,也就是我的小堂弟,奶奶给他起名叫舒金,男孩是将来的当家人,金贵,可要用绳子紧紧地把他拴在这家里。但恰恰是这个舒金小弟,偏偏从奶奶手里把他弄丢了。
丢了儿子,作为舒金的爸爸,我的亲四叔,这事情如同抽掉了他的脊梁骨,他觉得自己的所有寄托,所有的希望,还有那对生活的奔头,像一碗本来认为端的很牢固的生命之水被别人不小心撞洒了,四叔的心里的难受劲儿是可想而知的。
四叔说他一定要把儿子舒金找回来,四叔找儿子完全变成了上访,所以四叔的一举一动一直在乡村干部的监视之下。四叔每出去上访一次,奶奶就要偷偷地掉一次眼泪,当然奶奶也是每一次都抱着希望,这次出门或许能找回舒金,如果那样老四的家也像个家了,自己的这块心病也会随之丢掉了。奶奶是盼着他的儿子能够多出去,只有大人不放弃努力,才能找到孩子呀,孩子这么小,现在即使想回来,也肯定忘了回家的路了。
让奶奶心里难安的是,自从舒金丢失之后,本来就有病的我的四婶子也忧愁过度不治身亡。四叔家的天塌下来了,这更让奶奶愈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四叔了。可以想象舒金的丢失对奶奶的打击有多大,即便四叔没有在奶奶面前抱怨过一次,没在奶奶面前发过一次牢骚,但奶奶的心里却有一种深深的对四叔的愧疚。
我的堂弟舒金已经四岁多了,适逢那年中心小学设立了幼儿班,招收周边村的小孩前来就读,我们村与中心小学大约五里路距离,村里的孩子都是走读上学,当然象小舒金到镇上的幼儿园还是由大人接送的。那天四婶没在家,四叔因田里的活路忙得走不开。四叔就让奶奶替他把舒金送进幼儿班。奶奶把舒金送到幼儿园大门口,奶奶也就转身回家了。
晚上,奶奶再去接舒金回家时,让奶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奶奶在校门口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舒金出来,奶奶便去找老师,老师说舒金上午在这里上课,中午出去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来班上,我们还以为舒金下午在家没来呢。奶奶问舒金中午饭在这里吃没,老师说好像没吃,中午放学时,那些回家吃饭的孩子回家时,看到舒金也跟着走出了校门,她们想舒金肯定是按照大人要求回家的,孩子出了校门,自己的大人肯定会来接自家孩子的。
对于舒金的丢失,开始学校还不以为然,怎么可能呢?一个四五岁半大的孩子怎么会走丢呢?
奶奶却觉得事情不妙,就赶紧找到她在镇中学教书的两个女婿,发动他们一起找舒金,孙小彦和郑常加入到寻找舒金的队伍时,学校幼儿班的老师才发觉舒金是真的丢失了。
幼儿班的老师对孙小彦和郑常口气惊人的一致:整整一天我们都没见到舒金的影子。每家的孩子在送到班上时都会和老师打声招呼,可我们从早上到下午放学根本没见到舒金,我们还认为舒金今天在家有什么事情,他们大人没送他过来上学呢?
幼儿班老师对奶奶和我的两个姑父说的话完全截然相反,让奶奶很纳闷,也很生气,奶奶回想起来早上看到舒金进了校门所以也就放心了,自己的确没有多跑那几步路去给老师打个招呼。
奶奶想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抓紧时间寻找舒金,能把舒金找到,就谁也不和谁扯皮,人家老师也不希望孩子丢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