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拯救(1)
这里是一处地窖。
没有门窗,仅有一处洞口与外界相连。而这仅有的洞口也被一扇厚厚的翻板堵得严严实实,外面不知道落了几重锁,从缝隙中隐约漏下的黯淡光线就是唯一的光源了。
地窖里空空如也,原本逼仄狭窄的空间反而空荡荡的令人感到心怵。这几天一直都在不间断地下雨,地表的雨水渐渐下渗,在窖内的地面上形成一滩滩渍水。久未流通过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腐烂的味道与土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这样肮脏阴暗的环境中却关着一个孩子。
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渍水中,褴褛的衣裳包裹着皮包骨头的身体,要不是周围的渍水被不时的抽搐激起细小的涟漪,说是具尸体也有人信。
然而,黑暗中孩子的眼睛却始终闪烁着迷乱而不屈不挠的光,对生的不舍支撑着她一息尚存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绝望已渐渐侵入肌骨,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好冷。
她颤抖着抱住自己瘦骨嶙峋的肩膀。还好,身体没有麻痹,还能感觉到饥饿和寒冷。只要还活着,希望就不至于断绝。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根本不是妖魔……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嘴唇机械地嚅动着,发出的声音模糊微弱,听不出语调。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不管是谁……救救我……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救救我……救救我……
在渐渐涣散的意识中,孩子听到模糊的“锵”、“锵”声缓缓靠近,有人在头顶上方交谈。她努力地集中精神想要听清楚,早已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却将传入耳中的语言转化成了一声声无意义的断音。然后厚重的翻板突然像摔在地上的瓦罐一样碎裂开来,久违的太阳光洒在脸上,刺得眼睛生痛。她只朦胧看到一个逆光站在面前的高大身影,然后终于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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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简直就是等同于地狱的存在。”
日后哈尼雅谈及第一次见到珍的那个地窖时,想都没有多想,这个比喻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有光,没有火,浸泡在冰冷的污水里。潮湿的墙壁长满青苔,老鼠和蛞蝓匆匆爬过,瘦如骷髅的孩子俯伏在渍水中,若非眼中一闪即逝的微弱光芒,当真是如同一具活尸。
脱下披风将孩子裹住抱起,她惊讶地发现怀中的孩子居然那么轻,几乎失去了重量。
她听见周围围观的村民中的窃窃私语声。村长在她身后,声音一如其他人那样带着不得以而为之的畏畏缩缩:“珍就是那个妖魔带来的孩子……由于上次那位大剑在杀死那个妖魔的时候力战而亡,我们不敢确定这个孩子是否同样是妖魔伪装的……如果真是妖魔的话请尽管下手好了,反正也不是我们村的人,酬金我们会尽快凑齐……”
“旅馆。”
“什么?”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去最近的旅馆,请问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强忍着心头涌出的厌恶,哈尼雅冷冷道,“在这个孩子恢复到能跟着我上路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旅馆在村口。可是……”
“这里没有妖魔。连我这个半妖都能让你们畏惧,你以为凭你们就能关住真正的妖魔?还是因为是无法确定身份的外乡人所以死了也无所谓?你们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忍不住抢白了两句,哈尼雅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往旅馆走去,“真是的,本来时间就紧得很,去晚了又要被她们的抱怨。”
战士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转角,村长腿一软跪倒在地,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周围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搀扶:“村长!村长!没事吧?”
“……我还以为虽然是半人半妖但毕竟是站在我们这边……今天见到了才发现……简直比妖魔还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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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处何方,潜意识中只是感到无缘由的安全。没有梦境,没有感知,一切仿佛处于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什么都把握不住。隐约像是看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淡淡的幻影,最后紊绕在身边,渐渐纠缠、变色、扭曲、拉伸。灼红了天空的漫漫大火,妖魔狞恶的脸,交织飞溅的红色与紫色的血液,墓穴般阴暗潮湿的地窖……
“……不……不!!”孩子陡然睁开双眼,嘶声喊着坐了起来,然后怔住了。
……光?
微弱的光线透过房间一侧挂着窗帘的窗子温柔地投射在眼角。她难以置信地举起手,看着纯白光线透过薄薄的手掌照映出血脉的青色纹路。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被暖暖的被子包裹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已经换掉了。
……得救了么?
“都睡了一天多了,也该醒了吧。”
孩子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看到一个人坐在距离床铺不远处的一张靠背椅上,压住左腿的右腿膝盖上摊开放着一本书,右手拿着杯红酒慢慢喝着,动作神态该死的优雅。若非那身白色紧身衣与半妖标志性的金发银瞳,简直就是出城度假的贵族一枚。
“大剑?!”她嗫嚅着。
“那是你们擅自给我们起的名字。”大剑没好气地说,伸手指了指床头的托盘,里面放着两三个巴掌大的面包和一杯牛奶,“事先声明:我可不是舍不得花钱。那么长时间未进食,不想把胃撑坏就节制点。”说着低下头继续看书。
等了一会儿始终没动静。大剑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见孩子没动弹,好像脑袋睡蒙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神都有些涣散地盯着自己。
不会是被吓的吧?
大剑自嘲地笑了笑。怎么说都是半妖,还如此近距离地共处一室,没哭出来已经相当给面子了。合上书淡淡地说了声“自便”,大剑起身准备出门。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如梦初醒,迟疑片刻,伸手从托盘内拿起一块面包递向大剑,“让您守了这么久,想必您也饿了。一起吃好么?”
大剑怔住了:“你不怕我?我是你们所说的大剑啊。”
孩子轻轻摇头:“我知道是您救了我,这和您是人类还是大剑有什么关系?”
大剑凝视孩子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自己吃吧,孩子。我们半妖的体质与人类不同,一周进食少量的食物就可以了。”说完走回椅子前重新坐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大剑托着下巴看着大口吞咽着食物的孩子若有所思。本来也没有留下多少食物,都饿得脱了形,还会顾及到在旁人眼中的印象么?
“珍……你的名字应该是叫珍吧?还有没有可以接受你的亲戚吗?”等到孩子吃的差不多了,大剑懒洋洋地出声询问。
“嗯。珍?安提斯?亚赛尔。”最初也是最为强烈的饥饿感得到缓解后,孩子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
大剑有点吃惊:“啊啦,还是贵族啊?平民可是不允许有姓氏的。”
孩子有些羞赧:“我们这一支数十年前就已没落,除了姓氏外与平民基本没什么区别,整个家族也早已分散,不知道有什么近亲。让您见笑了。不知道要如何称呼您?”
“叫我哈尼雅就好。”大剑抓了抓头发感到有些苦恼。真是的,原本还以为任务结束后抽点时间把这孩子送到她哪个亲戚家就算功德圆满,没想到一时心软居然给自己捡了个大包袱。带着个孩子到处乱跑?开哪门子的玩笑?!组织的“优良传统”可是非女孩子不要,想想那么多战士是如何进了那个火坑的。万一让阿里斯那个黑鬼发现了。这个“毁人不倦”的黑锅不是铁定得扣在她头上?
“这里估计你是待不下去了,你又没有什么可以被托付的亲戚。那么只能把你带到下一个村庄托人收养。不反对?”哈尼雅头痛地看着珍,这算是她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了。
没想到珍居然一口回绝。
“反对。”珍掀开被子,有些吃力地翻身坐起,正视着金发银眼的战士,“这条命是你救的,从你把我从地窖里带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属于你。所以请让我跟随你,不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直到你认为我已经不再欠你什么为止。”
“你开玩笑吗?我可是战士,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哈尼雅惊了。
“我们亚赛尔家族的家训是知恩图报。何况我已经十一岁了,有权在没有监护人的前提下决定自身的所作所为并对之负责。”珍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一脸不符合小孩子性格的冷静与坚决,“而刚刚好像也有说过吧,是你救了我,这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到这种地步吗?!
哈尼雅宁愿立即拎起大剑跟一群妖魔PK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鼓起十二万分的耐心,她还是得劝下去:“听着,我知道你不在乎我是人还是半妖,但我还是这句话:我们就是你们所说的‘大剑’,我们背着剑每天到处跑来跑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要真刀真枪地和妖魔拼命。你报不报恩我无所谓,但你在我身边我就必须考虑到你的安全问题――战场上一分心往往生死立判,你想要我的命吗?”
“……我知道。”珍轻轻垂下眼睛,“我知道你们为了我们的安危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怎么会不知道啊,她亲眼目睹了那场惨烈至极的血战。垂死的战士发现拖着重伤的身体与妖魔完全无法抗衡,于是很干脆决绝地紧紧抱住妖魔,反手用大剑将妖魔与自己一同钉在了地上!!
“如果只有变得强大了才能得到追随你的资格,那就请给我这种力量吧。哪怕这种力量……”珍顿了顿,苦笑着,”哪怕它的来源是邪恶的。”
“你最好是把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了,永远也不要再提起!”哈尼雅语气严厉地警告着,“上天造就了你的生命不是让你这样使用的。我不知道你所表现出来的‘成熟’是怎么回事,但凭着我属于人类这边的意识我发誓我无意恐吓你。不想让你知道成为战士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以为仅仅只是成为半人半妖的存在吗?”
停顿了片刻平息了不知不觉激动起来的情绪,哈尼雅微微苦笑,继续说:“人类对我们的排斥只是我不希望你成为我们中一员的原因之一。你的生命轨迹应当是长大、成家,然后如一切普通人那样衰老和死亡,而并非像我们这样。”
珍低着头没有再继续反驳,脸颊埋入阴影,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哈尼雅暗地里松了口气,提起倚在椅边的大剑和装备,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态:“我还在任务中呐,比较赶时间,所以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真那么想帮我的话就抓紧时间把身体养好。有事到隔壁找我。”说完推门准备走人。
“哈尼雅……你又是因为什么做了大剑啊。”
“无非是被妖魔灭了村而已。”哈尼雅轻轻带上门,“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站在门外叹了口气,哈尼雅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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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正在另一个村仔细巡查的卡罗尔忽然停下脚步,伸手从剑架上掏出一条“丝线”。那“丝线”如同活物一般扭动着挣脱了卡罗尔的手掉到地上断裂开来,形成数行文字。卡罗尔凑上去看了两眼,顿时惨叫一声。
“卡罗尔,我有事暂时脱不开身。排查了两个村,其他几个拜托你替我巡了吧。”
托珍的福,哈尼雅久违地整整休了五天假,一身懒骨头得到充分的舒展。当然,前提是卡罗尔在数十公里外疲于奔命,“老娘不是在哪个小破村巡逻就是在赶往另一个小破村的路上!!!”累得几乎要吐血,连冲到哈尼雅面前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但是再次见面时哈尼雅慢条斯理的一句“啊,可是我救人总得救到底吧。”噎得她完全没理由继续发毛。看着哈尼雅怀里大眼睛无辜地眨呀眨,脸色还有点惨白的珍,卡罗尔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儿了。
然而在珍的记忆里,那五天是在她加入组织之前度过的最为温暖安逸的一段时光。也就是凭借着这段记忆,日后在西深渊丽芙露的城堡里被达夫折磨得几近觉醒的她终于坚守住最后一丝神志等到了援兵。穿着男装的古妮雅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以仰望的姿态看着眼前同样是金发银眼的人,错乱浑浊的记忆里很突然地跳出了多年前地窖门口那个伸手抱起自己的高大身影。身体忍受着觉醒的极度痛苦时,她听到自己心里低低的叹息。
哈尼雅,哈尼雅啊,你来救我了么?
可是她已经死了!哈尼雅已经死了!珍悲伤地想着。那个总是懒洋洋冲着自己微笑的、自己视她为导师与长姐的人已经死了!她就那样几近支离破碎地倒在自己面前,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时自己只能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地看着,手上沾满她依旧温热的鲜血。多年前那五个她宁愿用余生交换的安宁而温暖的昼夜只能在记忆中继续鲜活如初,但永远都不可能再重现了!
泪水从金色的瞳孔中倾泻而下。她艰难地向面前惊愕的战士发出了最后的求死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