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生如夏花
飞身扑入密密丛林的那一瞬，哈尼雅骤然产生了一种鱼入海洋般的感觉。
人类的聚落不是理想的用武之地。人工的建筑如同它们的建造者那样脆弱易碎，有着太多掣肘。很多情况下――甚至一些以废墟为背景的任务点――也常常出现因为对环境的难以把握导致错失良机这种情况出现。而野外则好得多了。
“进入森林后最好就把自己想像成在其间生存的野兽，充分调动所有知觉甚至是第六感去竭尽所能地感知周围的一切，击溃所有试图夺走你的性命的生物。森林里没有任何道德准则可言，越早明白这一点对你们来说越有利，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就只能等着被解决掉了，这是最基本的前提。而被杀与存活的分歧点同时也在于你对周围环境的适应及熟悉程度，以及你是否懂得合理运用手边每一件工具。”
这是哈尼雅后来回到组织后对自己的后辈们关于野外战斗及生存的经验做出的概括。虽然不能说就是尽善尽美的，但也算是哈尼雅对自己这两年摸爬滚打的战士生涯的总结，一定程度上是有可行性的。比如说现在，根据自己一路做的工作，哈尼雅对摆脱露西艾拉差不多已经有了六七成的把握。
森林里没有明显的路径，哈尼雅在树木间一路飞驰，不断弹射出细小的妖力丝布置自己的感知范围，带着其他人爬坡跳涧，时不时沿途布置一两个机关，没多久就将周围的地形记得烂熟于心了。
“就在这里暂歇片刻，她一时半会是追不到这里的。”哈尼雅把剑插在地上，背靠着大剑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右手不经意似的搭在腹部。
这里是一处林间空地，在这一带占尽地理优势――空地处于山顶，视野开阔的同时周围也有足够的掩体，易守难攻，有数条不同的道路可供随时撤退。作为暂时的休憩地点确实再完美不过。
嘉拉迪雅帮着卡罗尔将艾丝提丽尔平放在地上，看着艾丝提丽尔小腹处狰狞的伤口忧虑地叹了口气，准备再次使用妖力同调时却被艾丝提丽尔阻止：“不必了，嘉拉迪雅，你也清楚，我的妖力基本在恢复双腿时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这种伤对于我们防御型战士来说也是致命的，所以不要再浪费你的精神力。”
用力按住伤口的手刚一放开，血顿时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植入身体的妖魔血肉被露西艾拉那一爪子当场摧毁，妖力的主源已经失去，若非游离于身体其他部位的妖魔血肉仍在制造着少量的妖力勉强维持着生命，除非觉醒，艾丝提丽尔无疑是会毙命的。
嘉拉迪雅显得很难过，咬紧了嘴唇，片刻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去警戒。”起身走到空地边缘，背对着她们坐了下来。卡罗尔也是一脸沮丧的表情，疲倦地靠着一棵大树，良久没有说话。
艾丝提丽尔自己倒是很平静：“哈尼雅，我想要知道，不跟我对着干似乎就不痛快的你这次为何会选择带上我。失去战斗力的我对于你们来说……完全就是累赘不是吗？”
“我被那家伙拎起来的时候你也没在那里等着看好戏啊。你又是因为什么而扑了过来？”哈尼雅眼睛都没有睁开，声音依然懒懒的。
艾丝提丽尔怔了一怔：“因为讨伐队绝对不能全军覆没，而如果失去了在组织中有‘野.战O.1之称的你是很难再有人走出去的。何况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队伍中的一员，我必须负起队长的责任，不能放任不管。”
“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我可从来都没把你当作队长看待啊。”哈尼雅语带讽刺。
“因为当年最终考核的事。”艾丝提丽尔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因为我可以那样快就担负起领导者的角色，转身就将手中的剑指向了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同伴。所以你对此感到愤怒了。”
哈尼雅的眼睛陡然睁开，眼神如同两柄刃口牢牢对峙的大剑那样散发着冰冷的张力：“我对你那种行为感到不齿。”
“我很讨厌你啊，明明是被自己的同伴排斥的、被视为等同于妖魔的存在，你怕是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了……”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了，艾丝提丽尔依然在静静地笑着，笑容中却奇异地掺杂上了战士的高傲与哀伤，“你干嘛不告诉我换了是你的话你要拿同一队的同伴怎么办呢，任她们各自为战，然后一个个去送死吗？
“可是我做不到。如果真的必须付出杀死一半的代价保全另一半，那我别无选择了。”艾丝提丽尔吃力地坐了起来，伤口崩裂，血流得满地都是，她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带着傲气注视着哈尼雅的眼睛，“你想像不到当时妖魔出现时我有多么懊悔和欣喜。但是至今我依然认为我当时没有做错，即使我们面对的真的是同伴而并非妖魔……你这样连自己的同期都能下手杀的人的冷血怪物，怎么可能反而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其实不过是借口而已吧？”
一旁的卡罗尔听不下去了：“艾丝提丽尔，你未免……”
“卡罗尔！”哈尼雅厉声道，“让她继续说下去！”
这是她的逆鳞。可以被敌视，可以被轻蔑，那一切都无所谓甚至都懒得去辩白，但是绝不要人替她周旋。卡罗尔自然知道这一点。一头是垂死的艾丝提丽尔一头是性情孤傲倔强的哈尼雅，她实在是左右为难了。
“你不解释？”艾丝提丽尔有些吃力地问。
“没有意义。”哈尼雅声线冰冷，目光中却在极力抑制着什么情绪，“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个冷血怪物。今天救你是因为你毕竟是我第一次出讨伐任务的队长，把你的尸体丢在那里会让我感到很没面子。你还指望什么？”
“你这人真是奇怪……”艾丝提丽尔的眼神已经开始散了，失血过多所带来的虚弱彻底攫住了她，叹了口气，讨伐队长轻轻拆穿了自己最为桀骜不驯的下属的谎言，“谎话说多了，自己也就把它当了真是吧。”
哈尼雅一言不发。
“我记得也是在最终考核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在我们之中没有有资格成为你的同伴的人，但是你还是有迪妮莎和卡罗尔的呢。自以为是地抱着自己的孤独的你，实际上在我们眼里，即使双手沾满了血，依然是害怕寒冷的。
“但是你并不值得被别人同情啊……你从来都不懂得要怎样将心中所想的表达出来，所有人都难以看透你……你让大多数试图接近你的人感到恐惧――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一脸仿佛构不成任何威胁的慵懒，发起疯来却仿佛能将面前的一切撕个粉碎。你也会笑，笑容中却没有任何暖意；你也会偶尔流露出一些高贵的感情，但它们稍纵即逝。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别人都太过决绝残忍，说到底，你还是活在对自己的诅咒和流放里，你依然只是个可怜的家伙……”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带着淡淡的责备的神色看着她。
……爱丽诺，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好吗？我并不是刻意舍弃自己的性命啊。
那家伙也是很痛苦的吧，在众人的敌意与冷眼旁观下挣扎求生，能够活下来真是奇迹。或许真如你那是对我说的那样，因为发生了那件不可原谅的事，从此以后，像她那样的人不杀死与她为敌者就没有存活下来的机会。诚然，就算不是因为那件事，她那样在父母身边以人类之身拿起武器与妖魔对抗的人也不可能被我们理解和接受。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被自己的同类抛弃，所以一旦被证明实力不济甚至就会直接死于某些训练生之手。你说无法避免的话你还是只能尽力一战，于是你就让我眼睁睁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杀死了你。
不后悔么，爱丽诺？像你这样温柔和善的人恐怕连憎恨为何物都不知道吧？
可是我憎恨她。凭什么啊，明明抽签与她做对手的人是我啊！明明比你更弱的人是我啊！为什么你要拿走我的签放我这个事事以你为楷模的人单独活下来啊！所以你看，尽管拖到现在，最后还是因为她把性命留在了这里，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了似的。不过也无所谓了。
呐，爱丽诺，那个总是缠着你的艾丝提丽尔早已成为了战士呢。本来还想多活几年混进了个位数再说――当初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成为个位数战士的啊。尽管带着O.11的排名来见你你也没资格取笑我了，大家彼此彼此，不是么？
“她死了。哈尼雅。”感应到艾丝提丽尔的妖气消失的同一瞬间，卡罗尔的神情有些复杂。
“我知道。”哈尼雅低沉而缓慢地说，“附近的景色很好，就把她葬在这里好了。”
卡罗尔觉得有点恼火。虽然能够理解哈尼雅之所以始终对艾丝提丽尔不那么友好，但毕竟人死为大，哈尼雅这样的反应让即使与她同室了几年的卡罗尔陡然产生了一种“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并和她成了朋友”的违和感。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拔起大剑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旁开了个坑，抱起艾丝提丽尔的尸体放了进去。
填土的时候身后的哈尼雅站了起来，拿起艾丝提丽尔的大剑走到卡罗尔身旁，低头注视着墓穴。沉默片刻后，她淡淡地开了口：“知道吗，卡罗尔？在我的故乡，有这样一种说法。
“生如夏花。也就是说生命短暂，但并不能阻止它在风华最盛时的绽放。”
说着，她手上使力，“咻”的一声将大剑插在了坟头。
卡罗尔喃喃地问了一句：“你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一时感慨而已。”哈尼雅望了望不远处静静望着这边的嘉拉迪雅，身形一闪，嘉拉迪雅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被哈尼雅的手刀击晕。
从嘉拉迪雅身上翻出秘药往她嘴里扔了一粒，哈尼雅的银眸看不出任何表情地望向自己的好友：“再不走的话那家伙怕是要追上来了，你对带着她逃走的速度有充分的自信吗？”
“你有什么计划？”
“当然是把这家伙交代的事给做了。”哈尼雅瞟了瞟艾丝提丽尔的剑冢。
生如夏花。
生命短暂，但不能阻止它在风华正盛时的绽放。它像一束忽然出现在浓稠得仿佛实体的黑暗中的光，即使一闪即逝，那一瞬间迸溅出的火焰确是仿佛会刺得人不得不紧紧闭上双眼的夺目。
那不妨就让它定格在那一刻吧，总好过繁华背后的凋零，光明背后的消逝。所以你也够幸运了呢，艾丝提丽尔，这样的收梢好得让人都有点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