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西方假日?逝水
刚开始卡罗尔确实听从那名大剑的话在原地等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坐立不安了。
战斗的激烈程度即使她身处此地也能感觉到。巨石飞溅并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大片树木倒地的声音，她甚至还隐约听到一声类似于兽类的嚎叫。没过多久她看到镇里的男孩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回来了，有几个还挂了彩，个个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是其中没有夏尔。
“夏尔呢？那边怎么样了？”卡罗尔看到了约书亚。他的胳膊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好在伤口并不深，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不知道，我们走散了……有妖魔，真的有妖魔，那几个大剑应付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大坝都给砸出了裂缝。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说不定夏尔已经从大路回家了。”说完他也不再逗留，转身往镇上跑去。
约书亚这么一说，卡罗尔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决定到护城河那边去看看情况。
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看不到夏尔她没法放心。她不认为夏尔会从大路走，那一带地形平旷没有掩体，真要是在大剑和妖魔打起来的时候逃走，大路和战场上一样危险。
何况，那个她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大剑也在那里。
本来就是荒芜一片的护城河畔此时早已被毁得不成样子。堤坝上已经是千疮百孔，四周到处都是滚落的巨石，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其上，河水疯狂地倾泻而下，积水的深度已经足以淹没半截小腿。渐渐降临的血一般的暮色中只能勉强看见妖魔小山一样巨大的尸体及周围被染成了紫色的渍水。卡罗尔不敢靠近它，鼓起毕生的勇气在其间小心翼翼地搜索着。然而除了河水从裂缝中倒灌出来的声音以外，周围寂静得如同坟场。
“她们都走了么？”卡罗尔有些失落地喃喃自语。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然而不久后她自己找到了答案――当她涉水向某处高地走过去时被水下某个柔软的物体绊了一跤，全身上下湿透了。她跪坐在水中伸手将那个东西拉离水面，赫然发现那竟然是具被分为两半的尸体！
大剑的尸体……那张脸她是认得的，就是那个率先冲到这里的短发大剑，据那个领队的大剑所称是O.14的安……战士的身体从胸口被活活撕成两半，参差不齐的断面上惨白的肌肉翻卷着，可以清晰地看见断裂的脊椎和神经……
卡罗尔下意识地松了手，尸体扑通一声重新没入水中。她惊恐地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后退几步，捂住嘴差点呕吐出来。
她毕竟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女，甚至从来没有在夜晚单独出过门。死亡这件本来很遥远的事陡然被拉到近在咫尺的眼前，她几乎因此昏过去。
反倒是因为这一声尖叫，她和想找的人联络上了。因为片刻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微弱而熟稔的声音，有点迟疑的样子：“……是你么，林中的孩子？”
“大剑！”卡罗尔站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惊喜的颤抖，“你在哪里啊？”
“你后面二十步左右，转过岩石。”
卡罗尔胡乱擦去脸上的水，踉跄着绕过那块一人多高的巨石，看到眼前情景后顿时倒退一步。
战士脸色苍白地坐在水中，背靠着自己的大剑。得益于战士普遍超过常人的身高，对于卡罗尔来说没膝的水此时刚刚漫到她的腰部，但她显然是站不起来了――那块巨石严严实实地压住了她的双腿，将膝盖以下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不光如此，战士右肩的铠甲支离破碎，整条右臂干脆不翼而飞，血还在不断滴落，周围的水完全被染红了。
“希望不会吓到你。”战士虚弱地闭着眼睛，语气平静如常，“我们来的还算及时，没有人被妖魔袭击而亡，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往你那个方向撤离的。”她抬手指指另一条小道，“剩下的人基本都是往那边去的，想找你哥哥就往那边去吧，水还在上涨，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女孩片刻间有些犹豫。然而没过多久，水声渐渐远去。
水面依然在不断上升，漫过腰部，漫过小腹。战士苦笑着扬起头，将后颈贴在冰冷的剑柄上。
讨伐觉醒的原O.8，不仅搭上了包括队长在内的其他三名同伴的性命，用尽了一生的幸运奇迹般活下来的自己，居然还是要死在这里……而且还是溺亡？！
虽然目前可调用的妖力基本消耗殆尽，但若不考虑后果强行再次解放妖力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可是如果真的要觉醒的话，这场战斗的意义又是什么啊？
没容得战士多想，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去而复返的女孩吃力地拖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跑回来，匆匆忙忙地说了句“久等了”就开始忙活。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叫你赶快走么？！”大剑吃惊地看着她。
“要走一起走。起码让我试试看，我总不能看着你淹死啊。”水面已经漫到腰部，卡罗尔学着父亲在作坊里用杠杆撬开变了形的钢圈的样子，潜到水下找好支点，固定好树枝的另一头，“你忍一忍，我力气不够，但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往下按压较长的那段树枝。
然而无论她怎样用力，巨石也只不过是微微撼动了一下。
“也不过如此嘛。”看着女孩累得满头大汗，大剑忽然冷冷道。
“这不过是我们的工作而已。斩杀妖魔，收取报酬，互不相欠。成功完成任务或者战死都是我们半人半妖自己的事，你在这里插什么手？”她冷漠残酷地说，“别在这里假慈悲了，你们人类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些吗。无非是在有妖魔的时候颤抖着躲在我们身后要求庇护，安全了就聚在一起任意诋毁我们而已。别做这些让我作呕的事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伤人。卡罗尔手一颤，本来强度就不够的树枝“咔”的一声从中折断失去平衡的少女摔倒在及腰深的水里，心里一慌顿时连呛几口水手脚无处着力，一时竟爬不起来只得拼命挣扎。直到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脸部露出水面的时候，卡罗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战士有些愠怒的脸。
“我知道我今天死定了，”大剑怒道，“可是为什么临死还得为你操心，你就不能给我少惹些麻烦吗？”
说着伸直手臂将卡罗尔从水中提了起来，四处看看实在找不到安放的地方，只得让她坐在自己的左肩肩甲上：“看来你现在也走不了了，那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看看能不能拖到别人来救你――你总不会希望陪着我这个半人半妖一起死吧？”
卡罗尔沉默不语，湿透了的棕色长发凌乱地披在脸上，显得沮丧极了。大剑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本来就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凭什么一副被欺负了就该别人安慰她的样子。
“刚才的话说的重了些，别太往心里去。”尽管看不惯这种在战士中足以被定义为懦弱的精神面貌，但考虑到对方毕竟不是在战场上拼命的战士――连训练生都不是，大剑还是耐着性子放轻了语气，“我的意思只是说你没必要管我。如果我自己都无能为力的话你插手只会把你一并卷进来。所以刚才赶紧离开不就不至于和我一起困在这儿了吗。”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卡罗尔难过地说，“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想救你。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什么情况……我什么都做不了。”
“喂……别这样……”从进入组织后一路摔打至今，早就把苦难看得极淡，不懂得如何接受别人的安慰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大剑此时实在是追悔莫及。本想以强硬的态度把这孩子刺激走免得她在这里一起送命，但好像说得实在太偏激了。
战士们虽然强悍，本质上却是善良单纯的。就算这种共性披上了冷漠高傲的外衣，却依然会体现在对待同伴的一言一行中。另外，虽然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半人半妖，但毕竟受人类的意识支配，那些情感、记忆、思维方式依然完整地保留着。因此在长期的昔日同族的排斥目光中偶尔流露出的善意与认同，即使再微弱，对于战士来说也是很难拒绝的。
所以意识到刚刚实在有些狗咬吕洞宾，战士比孩子还觉得尴尬。
好在卡罗尔并未放在心上。深深吸了口气后，孩子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呐，大剑姐姐，我出身于铁匠世家，在家里只能做一些递锤子拎水桶的下手活，还总是因没做好而挨骂。偏偏还有个被誉为家族中的天才的哥哥，那种自己好像是多余的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想必姐姐也有那样的感觉吧？
“但是我还不想死哦。所以我们来个约定吧，我们要一起活下去，不到最后绝不放弃。好吗？”
大剑沉默片刻：“孩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卡罗尔。我叫卡罗尔。姐姐的名字是什么？总是大剑大剑的叫也不大礼貌呢。”
“没关系的，我的名字很普通，没必要知道。”水面已经到了肩膀，战士却陡然微笑起来。扫视四周，不仅没有船的影子，连一丝火光都没有，“卡罗尔，好像你也被放弃了呢。”
“才没有！”仿佛被挑到了逆鳞，卡罗尔顿时激动起来。然而半天找不到具体事实可以用以反驳，孩子倔强地回应着，与其说不出的失落：“我才没有被放弃呢。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没事别乱猜……不行吗？”
大剑温和怜悯地看着她，。
“卡罗尔，不必难过，你已经帮了我了。”她忽然说。
卡罗尔黯然摇头：“要是我的力气再大一点就好了。”
“没用的，我是攻击型的战士，失去了惯用的手臂无法进行再生，就算回到组织也只会因失去利用价值被清洗掉。”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大剑伸出仅存的左臂托住卡罗尔的腰，尽量向上挺直身体，“由于不是惯用的手臂，力道和角度未必能掌握到位，所以平衡还是你自己控制比较好。”说着陡然发力，将卡罗尔抛上了巨石。卡罗尔惊叫一声“你这是干什么？！”就想往下跳，却被大剑喝住。
“跳下来的话，我就没力气再把你抛上去一次啦。”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大剑低头喘息着，重新靠在自己的剑上，冰冷的水拍打着她的下巴，“我不是刻意安慰你，你是真的帮到我了，卡罗尔。
“对于我们半妖战士来说物质享受是没有意义的。华服，美食，柔软的床铺，这些都没有必要，能够得到认同才是我们最渴望的。你给了我这样的信任，我很感激你。我想要送你一句话，算是谢礼好了。
“听好，卡罗尔。好好活着吧，你不像我们，你的生命更有希望。没有一个人生来无用，既然存在就有自己的位置，但是如果自己都不认可自己的存在的话那就真的没有活着的希望了。就算你暂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坚持一下就有机会找到活着的意义。所以活下去，至少别让我做无用功……好吗？”
“大剑……”卡罗尔喃喃道。
战士仰头看着她，银色的眼睛里依然是闪着刀兵般冷光的奇特的温柔笑意。然而在月光下卡罗尔清清楚楚地看到，战士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水面吞没了她的嘴唇。
“我就那样……我就那样看着她的脸一分分沉入水中……我连伸手拉她一把都做不到！”
十年后，至少在君兰德这一镇中人们不再用恐惧猜忌的眼光看待半人半妖的战士。那样微弱执着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手握大剑的人却已经换了。
“那时怎么知道她们是在讨伐觉醒者啊……几个月后君兰德真的遭到妖魔的袭击，我家首当其冲――鬼知道怎么总是轮到我。妖魔吃掉夏尔伪装成他的样子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想再说。莫名其妙地成了孤儿，莫名奇妙地差点被吃掉，莫名奇妙地被叔叔家收养，然后再以‘她哥哥变成了妖魔，这孩子也不能信任’这种蹩脚理由被卖给组织。还好遇到你们，追着你们的脚步一口气也不敢松，好歹做到O.19――比当年那位还高三个排名。总以为多多少少有力量去保护在意的东西，可是……”
卡罗尔低头冷笑着，使劲用拳头擦去眼角的泪水，“伊迪丝那孩子是我亲手埋的。明明胆小得在觉醒者面前连剑都拿不起来，怎么可能会有自杀的勇气，简直……叫人接受不了。我算什么呀，难得想要保护什么人，还说‘幸好我们的辖区相互接壤，万一遇上什么事可以立即赶去支援’，结果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盾之卡罗尔’啊，沾沾自喜于所谓的‘绝对防御’，在那群渣滓面前连为她复仇的能力都没有……”
哈尼雅在卡罗尔追述这段往事时始终没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一直俯在桌上喃喃轻语的好友。看来是真的醉了呢。平时偶尔谈及身世时总是以“进了这个组织的人还有什么其它的身世可言啊”岔开话题，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吗，卡罗尔？那样温和明亮得令人羡慕的笑容原来也一样是伪装啊。摘下了面具的你也会想要哭，也会悲伤，也会感到无能为力，也有你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勉强自己……你如此难受的样子，就是我也不曾见过。
肯定很痛的吧，卡罗尔？伊迪丝的事情只是契机，引发了你一直深埋内心的遗憾与痛楚，痛到你借酒浇愁，痛到你必须向我倾诉，如此方能一解心中苦闷……也罢，干脆借这个机会全部发泄出来好了，这样的你确实吓了我一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