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臻面色发白,无言以对。老叫化大大咧咧地躺回破席上,道:“你既答不出,便去讨钱来还给我。”又大声喝道:“传令下去:弟兄们跟紧了。若这小子想溜,便扒了他的衣服,让他□地走回来给我叩头!”叫化子们齐声应了,架着顾云臻出了城隍庙,将他丢在石阶下。
难得的秋晴,城门前被踏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灼秋阳,守城士兵手中的长戟闪着锃亮的光芒,巍峨城墙上狰狞的神兽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护城河外,老叫化的三个“从何而来”不时在他耳旁轰响。太阳一点一点地往西移,天空中乱云逐霞,昏鸦群飞。默立良久,顾云臻终走到河边,伸手将头发弄乱,又用泥土涂黑了脸,看着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愣了一会,然后才慢腾腾地进了城门。埋头走在熟悉的京城大街上,顾云臻只觉得脑子发涨,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走到了大相国寺前。远远望到顾府的粥棚,他忙闪身躲到槐树后。
今日顾夫人竟也来了,脸色明显看得出是抱病在身,衣服穿在身上仿佛大了一圈,太阳穴旁还贴着膏药,若非有素梅等人扶着,只怕连粥勺也拿不起。顾云臻凝望着她的身影,眼窝一热,险些冲了出去,可刚迈出右脚,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子,再想起顾三,心中愧悔难当,又躲回槐树后。
静若小小年纪,也在粥棚里帮忙,每个来领粥的人都发三个铜板,静若一个一个地数着,小小的脸上一副神圣庄严一丝不苟的神情。再无赖再粗野的人到了她面前都不自觉地变得端庄有礼,许多人还悄悄擦净了手,才去接她递上来的铜板。
顾云臻正怔怔地望着粥棚,街那头忽然过来两顶香轿,停在槐树旁。其中一顶轿上下来的绿衣女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顾云臻想了想,认出竟是毕长荣的女儿。他忙低下头,往后躲了几步。
毕小姐和一名红衣女子下得轿来,带着几名丫环站在槐树前,望着粥棚,用帕子掩住嘴,吃吃地笑。
“三妹,这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顾家也有今天!”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着看他顾云臻有什么下场!”
“那些话,咱们叫人可劲地传,反正又不是咱们先说出来的。等传到全京城都知道了,看他顾家是个什么下场!哈哈,那个顾云臻如此不成器,居然会自个儿不见了,京城这么多不成材的公子哥,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一鸣惊人!”
她们的话语随风飘过来,顾云臻只觉句句剜心,转身便想走,却被毕小姐一转头看见了,叫道:“等等!叫你呢,叫化子!”
顾云臻的心“咚”地一跳,连忙垂下头,让凌乱如杂草的头发挡住鼻青面肿、满是污垢的脸,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
毕小姐掩鼻皱眉,问道:“你为何不去领粥?”顾云臻深低着头,哑声道:“小、小的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毕小姐笑道:“这话我爱听。不领就不领,若他家的孽子不失踪,也不会来布施,纯粹是假慈悲,就是菩萨也不会保佑他们的。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姐我赏你了。”说罢丢了一锭碎银子在地上,与同伴娇笑而去。
顾云臻低头看着地上的碎银子,却怎么也弯不下腰去。
粥棚前的叫化子领了布施后逐渐散去,顾大姑丢下手中的粥勺,捶了捶腰,忽瞥见槐树下顾云臻衣衫褴褛的背影,见他双手空空,便叫道:“喂!快来领粥!呆会儿就收了。”
见顾云臻不曾转头,她向管家道:“去!叫那小子过来领粥,天色不早了,该收了。”
顾云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迅速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碎银子,装作跛了脚的样子,对管家的叫声充耳不闻,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开了。
※※※
老叫化看着顾云臻手中的碎银子,眉头皱成了川字,好半天才道:“滚罢!”顾云臻放下银子,向他行了个半礼,谢过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出庙而去。
他跑到河边,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躺在芦苇滩里。天上薄薄的云霞聚了又散,一只孤雁向南哀鸣而飞,他看着渐渐落下去的夕阳,听着流水在身边响。那水声一会儿变成顾三豪爽的笑声,一会儿又像是顾宣冷冷的声音。
——你不过是姓了顾,又得了这身衣服,人家才尊称你一声小侯爷。若是扒了你这身皮,谁还会多看你一眼?!你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纪阳侯的衣服,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可以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你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穿这身衣服?配不配姓顾?!
萋萋成片的芦苇和着秋风摇摆,似乎也在逼问他。
弦月方升,有杂踏的脚步声在他藏身的芦苇泊外响起,听上去有十余人。偶有寒光掠过,是冷月照在兵刃上反射出的光芒。
前方有人喝问:“哪个舵的弟兄?”
“青龙舵常舵主手下。”
“青龙舵”三个字像一把匕首刺进顾云臻的心脏,他猛地坐起,透过芦苇悄悄向外张望。果然是漕帮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腰间系着绣有“漕”字的腰带。顾云臻瞬间忘记了心头的纠结,借着密密芦苇丛的遮掩,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
到得前方的一个渡口,一艘乌篷小船“咿呀”而来,船头上挑有八卦旗,一人隔着半支开的窗棂问:“是我青龙舵的弟兄吗?”
顾云臻身躯一震,便是身入十八层地狱,他也认得这个声音,赫然就是罗震!
他将整个身子蜷缩进芦苇丛,缓慢地放松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倾耳细听。
“可曾打探明白?”罗震在问。
“回罗副舵主,探得明白,果真是齐三!他这次只带了十来个人,落脚在城隍庙。”
顾云臻不由又是一惊,难道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老叫化竟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丐帮帮主齐三?!
“好!丐帮那小子果然没有骗我!”罗震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探头出来,面露喜色。岸边的漕帮诸人忙齐声道:“见过舵主。”
那中年男子笑道:“帮主他老人家正往京城来,若是此番能将齐三拿下,看他丐帮还怎么嚣张!”
“舵主,兹事体大,要不要先请示帮主……”罗震问道。
“不行!齐三好不容易落一回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虎舵近来压得我们抬不起头,这回我们若是能拿下齐三,就能好好地出一口恶气,令帮主对我们刮目相看!”那舵主声音亢奋,下令道:“召集众弟兄,今晚子时,出发往城隍庙!”
“是!”
※※※
乌篷船又向河中央撑去。顾云臻定定地看着船窗里的那个身影,有那么一霎那,他非常想扑过去,将罗震拖出来,拖到老虎滩,然后一寸一寸地捏碎他的骨头,以祭奠顾三在天之灵!然而他最终只是静静地躲在芦苇丛中,看着罗震坐回船舱中,放下了窗棂的支架。
乌篷船去得很快,不多时便消失在月色下。
顾云臻钻出芦苇荡,往城隍庙跑去。
老叫化仍躺在破席上,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见顾云臻进来,眸中精光一闪,却没有理会他。顾云臻不知道殿内的叫化子中谁才是向漕帮通风报信之人,若是冒然示警,只怕难以取信于人,反而会被人疑为挑拨离间,便没有说话。他往后殿走了一圈,又折回前殿,在一个角落里睡下。
时近子时,城隍庙中的叫化子们已睡得东倒西歪,鼾声一片。顾云臻悄悄地站起来,装作要去小解,躲到断了一条胳膊的泥菩萨身后。
漕帮的人来得很准时,上百人扑进庙来,刀光剑影,异变骤起!
殿内杀意渐盛,不多时便血流满地,老叫化被十余人逼到了墙角,身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手的鲜血,咬牙切齿地骂:“王八羔子!”
有年轻叫化子在老叫化身前倒下,犹自回头看着他,按着胸前透出来的刀刃,艰难地笑道:“三叔,我……”
顾云臻听得这一声“三叔”,一股热血涌上来,当下再无犹豫,左掌猛地击落。泥菩萨“咯喇喇”向前倾倒,激起漫天的泥土尘屑。他随着跃下供桌,手中木棍凌厉无伦,将漕帮之人逼开丈许,背起老叫化,便往后殿跑去。
上百人挥舞着兵刃衔尾追来,许多人被顾云臻先前在后殿设下的机关砸中,但仍有数十人紧缀不舍。眼见就要被追上,身后的老叫化忽道:“往左,进那片树林,快!”
没人比丐帮帮主更懂得在野外逃遁了,更何况是一直只在水上讨生活的漕帮?在老叫化的指点下,顾云臻钻入灌木林中,分荆拨草,终于将追兵甩掉,再寻到一处偏僻的小树林,才停住脚步,将老叫化放了下来。
老叫化看着他,嗬嗬地笑:“小子,这回算老叫化欠你的!”笑着笑着,呛出一口血来。
※※※
丐帮与漕帮因多年来争夺码头的积怨在城隍庙械斗,震动整个京城。丐帮帮主齐三失踪,数名九袋和八袋长老罹难,四面八方的丐帮帮众往京城涌来,誓言血债血偿。漕帮在城南码头严阵以待,一场数千人的械斗一触即发。
朝廷虽然也颇为紧张,但坐观漕帮与丐帮相残,似乎是件正中今上心怀的事情。宫中只命缇骑郎和金吾卫严守京城九门及皇城各处,严禁漕丐两帮之人进城,至于城南码头,反而将军粮署的人撤了回来。
十多天后,丐帮终于传下生死战书,以帮主齐三之名,约战漕帮帮主周昆仑于芦苇坡。
是夜,漕帮数十条船停在城南码头,点灯时分,数千人手执火把,浩浩荡荡往芦苇坡而来。
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人的规矩,既是齐三亲自下了生死战书,多年不曾出手的漕帮帮主周昆仑也只得露面。他在各舵舵主的簇拥下走出船舱,略显阴戾的双眼一扫,道:“齐帮主既约周某来,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未落,几人分开丐帮帮众走到人前,一人白发白须,左手持丐帮帮主信杖,右手不时抚着胸膛轻咳,显然伤势未愈,正是现任丐帮帮主齐三;另一人葛衣布裤,步履从容走到火光下,周昆仑看得清楚,暗自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小——侯——爷?”
齐三冷笑一声,道:“周帮主,城隍庙的帐,我们丐帮等会再和你算。今天我这大侄子有笔帐,想先和周帮主算一算。”
周昆仑已镇定下来,睨着顾云臻,笑道:“听闻小侯爷因心伤顾三之死而失踪,却原来是和叫化子们搅到一起,若是让令叔知道,只怕是既喜且忧啊。”
顾云臻看着周昆仑身后的罗震,微一拱手,道:“周帮主,我想借您的这位罗副舵主单独说几句话。”周昆仑道:“有何不可在此说的?”
顾云臻笑了笑,反问道:“您说呢?”
周昆仑见他虽然葛衣布裤,但意定从容,浑然不是之前那个行事冒失的毛小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他心中暗凛,低声嘱咐了两句。罗震点了点头,便与顾云臻一起走入芦苇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