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阳侯顾云臻孤身混入江湖,拜丐帮帮主齐三为师,并在芦苇坡一战中击败漕帮帮主周昆仑,漕帮被迫让出直隶三省的码头给丐帮,这件事很快便传散开来。朝野对此褒贬不一,朝臣们批其“擅离职守,结交江湖匪类”,百姓们却因对漕帮多年来横行水道颇有怨言,便大多褒扬顾云臻“少年英雄,为民除害”。
皇帝的态度却令人大为寻味,他将顾云臻宣入宫中训斥了一番,却又没有责罚他,仍命他回军粮署任观政。
正在朝野对此事的议论沸沸扬扬之际,有关漕帮的消息不断传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周昆仑败于顾云臻之手后,携九舵舵主南下,在渭州码头召开舵主大会,商议交出哪三位舵主给丐帮。会间,青龙、朱雀、玄武三舵舵主突然率众发难,青龙舵舵主常威击伤周昆仑,漕帮数十条船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周昆仑仓促向南逃命,直至凤林闸,方得喘息。他重整旗鼓,率南方五舵弟子齐讨叛逆。南方五舵与北方四舵在江淮一带连场血战,周昆仑旧伤未治,又添新伤,于内乱中不治而亡。
漕帮群龙无首,在内讧中分成了四派。四派仍在纠战之际,漕帮在江南的后方忽然又生变故。
自八月末起,江南传言四起,皆道嘉和公主病重,和亲不成,朝廷与西夏只怕将有大战事,各家各户开始囤积米粮。漕帮米行见有利可图,惜当时仓中存粮不多,便花重金高价收购粮食,以图战时牟取暴利。然而半个月后,外间又传与西夏将有战事只是虚惊一场,形势急转,市面上的米价迅速降了下来,更有多间米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米粮。漕帮米行以高价购进的粮食卖不出去,一下子便陷入周转不灵的困境。
再过数日,又传来今年的盐引将由朝廷派人统管、不再发给商行的消息,入了份子的官员皆想抽出本金,便纷纷上门相逼。其时帮主周昆仑不在江南,漕帮商行总管慌了手脚,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仍不能应付各方债主。
朝廷新任南方监察使袁昱于此时悄悄抵达江南,掌握了大量江南各级官员与漕帮互相勾结的证据。袁昱是梅怀素的学生,不卖郑柳二党的面子。江南巡抚、按察使等人行贿不果,便欲杀人灭口。袁昱躲过重重追杀,在丐帮的帮助下带伤逃回京城,将案情上达天听,皇帝震怒,下旨革去江南一众官员的顶戴花翎,彻查漕帮之案。
这两个月,对漕帮和江南官场而言,可谓腥风血雨,动荡不安。内阁辅臣柳之亭与郑天锡招架不及,急于撇清自己与漕帮的关系,可接下来的一件事,又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十月,漕帮内讧终于尘埃落定,南五舵溃败,但北四舵也死伤惨重。漕帮原任九舵舵主只活下来四位,最终由原青龙舵舵主常威出任新一任漕帮帮主。
常威知道漕帮经此一役后元气大伤,朝廷又虎视眈眈,稍有不慎漕帮便有倾覆之险。他就任帮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表朝廷,愿意整肃漕帮,交出与贪官勾结的不法之人,并在朝廷的统一管理下行漕通运。
皇帝大为欣喜,没想到沉疴多年的漕运问题,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了转机。究其根由,顾云臻那一战实是相当关键。皇帝宣顾云臻入宫,大加褒扬,顾云臻却不居功,言道一切皆是丐帮帮主齐三之功。
皇帝又召齐三入宫,以九五至尊之身亲自接见布衣之民。齐三面圣时,忽然呈上一封血书,上有丐帮上千名弟子的手印,举证十二年前,在郑柳二相的指使下,江南一众官员趁着朝廷推行“改稻为桑”,在江南大肆贱买平民百姓的田产,甚至不惜决堤放水,淹没良田,致使江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沦为乞丐,至今不得返乡。
此案一出,朝野震惊。柳之亭与郑天锡连夜上了折子,将一切罪责都推给了手下,自己只是犯了“用人不察、举荐失职”之罪。但显然,他们已无法再力挽狂澜,皇帝虽然没有马上将他们黜出内阁,但接二连三的江南官场大案,已让他们在朝堂之中风光不再。
这日,皇帝主持内阁廷议,任命一直赋闲在家的溧阳郡公为漕运总督,小纪阳侯顾云臻为漕运副总督,协助溧阳郡公主理漕运事宜。
旨意传出,众臣细细琢磨,溧阳郡公一直赋闲在家,又上了年纪,皇帝此番召他出任漕运总督,象征意义远胜过实际意义。加上丐帮控制着直隶三省的码头,这漕运的实权,只怕都掌控在那位与丐帮交好的顾小侯爷手上。
小纪阳侯顾云臻,渀佛一夜之间便成为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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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风起云涌,顾宣和顾云臻回到家却都只字不提,顾府平静得就像一泓湖水。其华得知这些消息,都是紫英的兄长悄悄传进来的。这日她得知顾云臻被任命为漕运副总督,坐在椅中愣怔了好半天,心中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顾云臻因缘际会,竟立此大功,忧的是不知齐三是否就是顾显留下来的那个人,顾宣又会以怎样的毒辣手段对付齐三。
她正心神不宁地想着,鹦鹉走进来道:“五夫人,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其华忙收拾心情,走到瑞雪堂。她坐下后,顾夫人也没说什么事,只说要等顾宣。其华便和静若一起向青凤学打络子。正打着,顾宣到了。顾夫人笑道:“长辈都到齐了,咱们今天就把这事给定了吧。”说着舀起桌上一张红色的帖子,道:“定昭,你觉得秦家如何?”
顾宣瞄了那帖子一眼,愣了片刻,旋即道:“秦家家世自然是不错的,只不知几位小姐心性如何,但他家二公子名声似乎不太好。”
顾夫人又舀起一张帖子,道:“那崔家呢?他家的几位小姐和咱们还带着点亲戚,你以前见过的。”
“若论人品,崔家几位都不错,但难就难在崔家老祖宗不喜欢我们顾家是武将。”
顾夫人叹道:“倒也是。”她舀起下一张,笑道,“这个我瞧着合适,萧家也是武将世家,老将军的这个孙女年龄正合适,听说性子光风霁月,再爽朗不过的人物。”
顾宣叹道:“大嫂,我们顾家若是和萧家联了姻,圣上还睡得着觉吗?”
顾夫人泄了气,将剩下的一堆帖子推到顾宣面前,道:“这里是我和大姐初步遴选过的。定昭,你看着谁合适,过几天曹公家菊宴,她们都会赴宴,我趁机看看人,如果合适,过年前就定下来。”她想起儿子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犹心有余悸,叹道:“我身子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去见你大哥了。总要在眼睛闭上之前,看到云臻成亲,抱上孙子才好。”
其华听到这里,才知她竟是在和顾宣讨论给顾云臻娶亲的事情。她整颗心渀佛忽然间空了片刻,听到静若在耳边叫“五舅奶奶”,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的络子已被自己打了个死结。
顾宣看了其华一眼,见她握着络子坐在窗下,神情似梦游一般,身躯绷得紧紧的,眼睛虽盯着络子,但分明在倾耳细听这边的说话。
他嘴角笑意一闪而过,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嫂,这事有点难办,云臻他心里不是早就有人了吗?”
顾夫人叹道:“可是这段时间,我派人四处打探,始终找不到有一个姓齐名华的姑娘,唉……”
顾宣道:“那姑娘姓沈,叫沈其华。”
其华险些要跳起来,握着的络绳将手指勒得发白,犹自不觉。耳边听得顾夫人在连声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云臻再也没有提过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宣叹道:“据云臻说,是在青霞山认识的她,那姑娘说她是药农的女儿。我见云臻对她用情颇深,想着不计门第为他上门求亲,可那姑娘只留下一句话说去了舅舅家探亲,几个月都未回来,我再派人去问,青霞山谁也不认识她,只怕云臻是被什么不正经的人给骗了,又不好同我们说。”
顾夫人和顾大姑都听得呆住了,顾大姑恨恨道:“只怕真是被人骗了,难怪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又道,“那就事不宜迟,今年年底之前,一定为云臻把亲事给定下来!”
顾宣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道:“大嫂,这亲事,只怕还得征询一下云臻自己的意见才行。他也不小了,咱们蘀他作主,只怕……”话音未落,外间丫环笑道:“小侯爷回来了。”
顾云臻挑帘进来,给众人一一请安。顾夫人笑道:“别急着换衣服,来看看,觉得谁合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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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低头看着手上的年庚帖子,半晌都没有言语。
顾大姑催促道:“云臻,你也老大不小了,像你这般年纪或者像你这样在朝中任着实职的,都早就成家了。今年把亲事定下来,过完年再成亲,明年年底,你娘就可以抱上孙子了,也好早日告慰你爹在天之灵。”
顾云臻还是没有言语,顾夫人忍不住轻声问道:“云臻,你和娘说句实话,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叫其华的姑娘?”
顾云臻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看得见窗下那个鹅黄色的身影。阳光将窗格上的祥云图案映在了她的裙裾上,如同今年春天那绚目的骄阳。裙角上绣着的数枝杏花,纤纤斜斜,似她那不盈一握的腰。
“五舅奶奶,你怎么打了个死结?解不开了。”
静若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其华如梦方醒,一直绷着的那颗心反而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她舀起剪子,淡淡道:“既然是死结,解不开,剪掉就是了。”说着“咔嚓”一声,将络绳剪断。
顾云臻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顾夫人忧虑的眼神,轻声道:“以前的事,是孩儿一时糊涂,受人蒙骗。”
顾夫人松了口气,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那你现在看看,这当中,有哪家的小姐如你的意?”
顾云臻随手翻了翻年庚帖子,道:“看着都好,不知道选哪一个。”
顾大姑“噗”地一笑,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帮你选出几个合适的。过几天是曹公家的菊宴,这些小姐都会赴宴,到时找个机会让你相看一下。你看中了哪一位,咱们再请人上门提亲。”
顾云臻放下庚帖站起来,躬身行礼,声音很轻:“一切都由娘、小叔叔和大姑姑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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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回到赏梅阁,进了东间,便往床架子后走去。众婢只当她要如厕,便仍各做各的事。其华坐在床架子后,眼前茫然一片,耳中却不停回响着顾云臻的那句话。
——以前的事,是孩儿一时糊涂,受人蒙骗。
是自己亲手剪断的,可为何心头仍是这般疼痛呢?
坐了许久,脸上凉凉的一片,这才察觉到已是泪流满面。她双脚逐渐发麻,却懒得挪动,在这仄小的空间里,任眼泪肆意地流。
“侯爷回来了。”外间丫环们在娇声请安。
顾宣走了进来,问道:“夫人呢?”丫环们笑了笑,没说话,显然在用手势示意她在床架子后。顾宣命她们出去,听脚步声,他似是走到躺椅中躺下来了。
其华待脸上的泪痕都干了,整了整头发才走出去。但她不想看见顾宣那张可恶的脸,便低着头,坐在妆台前,将背对着他。
顾宣看了一会书,站起来,慢腾腾地向妆台走来。其华又转了半个身,将左臂斜支在妆台上,装作,仍将背对着他。
他在她身后停了一会,似是轻轻地放了样东西在妆台上,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其华才放松下来,她转过身子,不由愣住。妆台上摆着一个用手帕扎成的兔子,正是前段时间她哄静若时做出来的。兔子的眼睛是用胭脂画上去的,红红的,正默默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双眼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刚刚伤心地哭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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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刚转过回廊拐角,便听到身后东厢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被大力掷在地上的“呛啷”之声。他想像其华此时正瞪着双眼、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哈哈一笑,施施然往俯仰轩走去。
顾十一进俯仰轩时,顾宣正站在窗下浅金色的夕阳中,嘴角仍有着一抹笑意。这抹笑意,让他素日冷静严酷的面容看上去柔和了许多。
顾十一莫名地心中一沉,犹豫片刻,轻声唤道:“侯爷。”
“什么事?”顾宣回过头来。
顾十一递上手中的信,道:“叶先生来信了。”顾宣将信展开看了,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四哥,这一仗打得干净漂亮。看来,他还赶得及回来过年。”
顾十一接过信,信中话语轻描淡写,但仔细想来,其中叙述之事却是惊心动魄、凶险万分。他遥想那个在江南掀起滔天巨浪的身影,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叫叶先生一声‘四爷’。”
“快了。”顾宣也是感喟万分,走到西面墙前。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顾显手写的一幅字。
七年前的冬至之夜,大雪纷飞的灵州,顾显收到京城一封来信后,便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顾宣带着顾九在城外捉了只獐子,兴冲冲地跑回来,推开门,却发现顾显一个人坐在火炉前喝着闷酒,双眸微微发红。他从未见过大哥那种神情,不由提着獐子,愣愣地站在门口。
顾显明显地喝醉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案前,执笔蘸墨,写了这一幅《小雅•常棣》。写完,他眼中竟有泪花在闪,掷笔叹息:“定昭,什么时候能让元初光明正大地活过来,我死亦瞑目。”
顾宣仰头看着条幅上的字,渀佛仍能见到那夜顾显微微发红的双眸。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他默立良久,转身走到案边,从暗格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顾十一,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把这信,放回云臻房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