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龙碧飞十二岁考取制香师五品阶后,他便拿着大老爷的一封信,去寻访一位九品制香大师,说是游学,却算是制香世家中的独一个,正正经经去向这位高人拜师的。不久方家主母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件事,带着厚礼前来拜访大夫人,三番两次嘘寒问暖,每提及龙大少自是一片羡慕慨然之态,殷勤得过了头。
几月下来,大夫人不胜其烦,便也劝说大老爷写了一封信,略微提了提方翎,许他与龙碧飞一同去游学,只不过方翎使出浑身解数也拜师未成,呆了数月还未能学到什么真东西,这才提前收拾包袱,懒于送信说明缘由,就匆忙回了永嘉。
那日在集市上,盛烟遇到的便是刚回方府被方家老爷打出来的方翎。
方翎在方家是出了名的跳脱,五岁上房揭瓦,六岁下塘摸鱼,虽望之如濯灵泉,生就了一副颠倒众生的美貌,心性却较为浮躁,让方家老爷是日日头疼操心。偏偏只有他在制香天赋上堪堪能与龙碧飞一较高下,方家老爷也只能在诸多事上由他折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不,前几日他就折腾了一艘画舫,一连几日都芸梦湖上泛舟。游玩便游玩吧,十来岁的孩子能玩出个什么花来,可他偏偏出人意表,昨日愣是把画舫弄沉了……据多嘴的书童说,自家少爷是与某家的少爷吵了架,一是冲动生气才命人凿沉了船。
龙碧飞看着眼前的拜帖,眼皮抖了抖,端起茶盏吹了吹,却是不喝,只是看着龙碧升笑,“升儿,你又与方翎置气啦?”
“哪里是我与他置气,是他惹我生气了才对!”龙碧升侧侧脸,摆出一副不愿听这人名字的姿态。
“呐,我刚回来他后脚就要上门……只怕不是多日未见,想我了吧?”微微笑着,这才喝了一口茶,龙碧飞喝茶的手势都精致到了每根手指头,看得后面的几位弟弟都有些汗颜。
龙碧升倒是看得习惯,挑眉道:“他要来便来,反正拜访的是你,我是不出来见他的。”
“呵呵,这般躲着,他又该说你目中无人了。”龙碧飞歪了歪头,勾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哥!”这个动作还是他们**岁时常来常往的捉弄,龙碧升过了十岁就觉得自己大了,认为此举幼稚,不乐意地瞪了大哥一眼。
“好啦,我就这么一说,上次见你还是在灵邺你外公家里……现在我回来了,倒要看看你的制香水平是不是日新月异,明日我们一同去霄香台!”其他的事情他都不急着做,就是很想与碧升斗香。
想起上次和碧升斗香时还被捉弄了一把,龙碧飞就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听见大哥哥笑了,几个耳提面命的庶子都吁了口气,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了一些。
又与龙碧升儿讲了讲拜师的过程,龙碧飞这才得空看了看坐在远处的几个弟弟,笑意柔和牵起嘴角,闲话道:“四弟和五弟愈发俊秀了,个头也高了,显得精神挺拔了好些。喏,六弟的气色也好多了,想必是爹爹又给你请了名医调理,这药是万万不能断的,你觉得苦也要吃,有什么想要的就与大哥说……咦,那莫非是十弟么?”
他询问地瞟了龙碧升一眼,见他抿嘴勾起一丝笑,右脸颊的嘴角边瞬时笑出一方酒窝来。“原来真是十弟,来来……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我呀,过去总忙着功课,从去年又出门在外大半年,还当真没见过你呢。”
盛烟眨眨眼,看了看龙碧飞对他微笑的脸,这才敢上前几步,低头走到龙碧飞跟前,刚要行礼被他伸手拦住。
“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兄弟,兄弟之间还讲什么礼。”他又轻声一笑,真真是清亮悦耳。
盛烟便松弛了许多,很快扬起笑靥来,把怀里的小包袱往前一递,道:“大哥哥,这是小十的一点心意,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小十亲手做的……”
“你亲手做的,那我真要看看!”龙碧飞笑着打断他的话,打开小包袱一看,笑涡又深了几分,道:“原来是一只竹熏笼,看这大小可是送给我熏手巾的?”
盛烟腼腆地点了点头。
龙碧飞显得很高兴,拉着盛烟的手说了好几句话,直到龙碧升捏了喉咙咳了咳,他才依依不舍得放开他,转而问小四小五和小六,“你们刚才送与我的礼物,我也是喜欢的,都让茗言收好了……不过下次就别这么破费了,你们每月的例钱也有限,如果真心想讨好我呀……不如快些用功,像你们二哥那样每次拿香丸来砸我好了!”
几个龙家少爷便都笑开来,屋子里回荡着少年独有的清朗笑声。
龙碧升也弯曲起眉毛,默默低下眼,在八仙桌下抬腿踩了他一脚。
气氛就此变得活络了些,几个说说笑笑打发掉了一下午的时间,不过……四五六三位少爷送给他的礼,他却是一只没有打开来看。
六少爷碧炼第一个起身告辞,说是服药的时辰到了。他这一开口,龙碧熏和龙碧沉也不好意思多留,也起身告辞。
龙碧飞客套地说了两句挽留的话,亲自送他们出了沉香阁。
临走,龙碧炼从茗言身边走过,抬起宽阔的长袖,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
茗言的眸子略微一闪,随即恭敬地埋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盛烟见状也要走,却被龙碧升一把拉住,“小十留下,我要考你的功课,看你偷懒了没有!”
想到二哥哥送一盒白蔷薇给他做提示,所谓礼轻情意重,重在一个投其所好的点上,盛烟暗暗牵起嘴角,乖巧地任凭二哥哥拉着自己,不客气地坐在龙碧飞的卧榻上。
“升儿~”龙碧飞斜斜睥睨过来,故作生气地撩起衣摆,硬是挤在他身边坐下,“我累了,想躺着歇会儿,你就不能带着小十去坐凳子?”
“不!”龙碧升眼角一翻,不移,我就是坐在这里你奈我何啊?
盛烟挠挠下巴,尴尬地想要起来,被他一把摁下来,“小十别动,凳子硌人,大哥的卧榻可是紫檀木做的,多坐坐也能沾沾香气。”
真的啊?盛烟好奇地挪了挪屁股,伸长脖子往底下看,好身手摸了摸。
龙碧飞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嗔怒道:“二弟,怪不得你不回我信了,原来是和十第好了,就忘了我这个大哥。”
“什么呀,谁让你拿了我的翠羽不还?!”言罢掏出怀中的小玉石,气鼓鼓地说:“你的红蕊还给你,把我的翠羽拿来!”
盛烟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那日二哥哥拿在手里,看得愣神发呆的那块玉石么。
就听龙碧飞叹了口气道:“升儿,我们的东西还分得那么清楚做什么,这翠羽就让我再多把玩半年……大不了,我的红蕊也再多借给你半年。”
“哥!”龙碧升哭笑不得,瞪了他几眼还是没办法,总不能扑上去抢。论个头他还不到龙碧飞的眼眶。明明只大了一岁,怎么就比他高了那么多?
想了想泄气地把红蕊又踹回去,沉默了片刻,伸出胳膊掐了龙碧飞的胳膊一下。
“升儿!”这小子下手毒啊,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
“呃……大哥哥,我这熏笼做的粗糙,要不我去打磨几日再送来吧。”盛烟看着差点笑出声,忍不住插了句嘴。
龙碧飞摆摆手,笑道:“不用,我上层蓖麻油即可,这活儿你干着吃力,还是我自个儿来……说起熏笼,我恰好想起一首诗,是南朝齐人谢朓做的,升儿你可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当初我发现这首诗时可是被你笑了好一阵,说这是描写闺房景象的,害我羞臊了大半月……实际上么,在天翔朝,男子也有熏被熏衣的讲究,一点不足为奇。
撇了撇嘴,龙碧飞缓慢沉吟道:“庭雪乱如花,井冰粲成玉。因炎入貂袖,怀温奉芳褥。体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本自江南墟,便娟脩且绿。暂承君玉指,请谢阳春旭。可有一字差错?”
龙碧飞把白色发带挑在指间,笑融融地赞赏道:“确是一字不差,十弟可知这熏笼的来历?”
盛烟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熏笼在战国时候好像就已然出现了,历代有篝、墙居、庸君、箫局等不同的说法。我朝惯用竹火笼的称谓,应该是沿用了南北朝时期的叫法。”
“嗯,不过我倒是喜欢盛唐时期的叫法,穹笼!李商隐就曾作诗曰:又如洞房冷,翠被张穹笼。这才确切将熏笼的用处和意味描绘到了极致。”龙碧升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说道这里,龙碧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对大哥哥提起了熏衣香方,当着盛烟的面也不避讳,就道:“哥,你去拜师可学到什么特别的方子?我可是新创了两三种,但皆不是熏衣香方,你对此不是一贯感兴趣得多么,说来听听?”
“呵,你当随便传几个方子就算是传艺了?哪有那般轻易的,《香乘》里不是载入了不少常用不衰的熏衣香方,如千金月令熏衣香、熏衣梅花香、熏衣衙香和熏衣芬积香吗?师父说,让我找出它们的缺点来,然后一一改良,做出新的改良新方来……我最近可愁死了,师父说两月后要过来,到时我做不出可就惨了!”
“哦这确实挺难的……那,我来帮你吧?”龙碧升兴致盎然地挑高了眉梢。
“升儿你就快考下一个品阶了,这样不好吧……”心底暗喜,龙碧飞面上还是推迟了一会,见碧升拽住他的袖子不撒手了,这才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好吧,你来帮我。”
盛烟在一边坐着,细细地听,把方才龙碧飞说的几个熏衣香方名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晚,因为龙碧飞挽留,他便在沉香阁用罢晚膳才回去。一推开院门就见杏儿和馨儿笑意浓郁地站在门口,对他道:“小主子这下可好了,大少爷收了您的礼,还亲自说了喜欢,以后啊……看四少爷五少爷还在背后乱嚼舌根、使绊子!”
“嘘,你们的嘴啊……真是越来越利了。”盛烟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但心里也是极痛快的。这算是第一次,他在三个庶子哥哥面前占了上风吧。
“听说,四少爷一回屋就砸了好几个北朝的花瓶,可把三姨娘给心疼死了。”等把盛烟让进了屋,馨儿又叽叽喳喳地说起来,眉飞色舞的,好似她亲眼见着了。
“五少爷也是一样,把院子里的桃花树给揪了,可怜那棵桃花成了秃顶树唷。”杏儿捂着嘴,也跟着笑。
盛烟仅淡笑着摇摇头,问她们:“小司呢,跑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去哪里抓老鼠了,小主子别急,我们一会去找。”小司其实从一个时辰前就不见了,杏儿只觉得它贪玩藏起来了,准备服侍盛烟梳洗完毕再去找。
半个时辰后,杏儿和馨儿愁眉苦脸地走进来,禀告道:“小主子,这屋里屋外找遍了,就是没见着小司的影子,这可怎么是好……”
她们是知道盛烟非常喜爱这只猫的,如果在她们手上弄丢了,那可是罪过。
盛烟冷静地思虑了会,吩咐她们去后院的角落里再找找,可找了半天还是没个影子,夜晚天色又黑,俩丫头实在是找不下去了。
只好打发她们先去休息,盛烟打开窗子和门,希望小司玩累了能自己找回来。
可惜到了翌日晌午,也依然没看见小司。
没有法子,盛烟只好等着晚上小乞丐过来,把这件事给他说一说,但愿他经常在夜间穿梭,找起来比较容易。
刚刚开始用晚膳时,杏儿脸色黯淡地从外间走进来,喘了好大几口气,像是有话不知如何说。
“怎么了?”盛烟放下筷子,静静地望着她,也不催促。
杏儿一咬牙,道:“小主子,您送给大少爷的可是一只手巾竹熏笼?”
见盛烟点头,她忿然跺脚道:“哎,这叫什么事儿,小主子怎就这样倒霉……今儿个大少爷身边的茗言在屋里熏香,不小心把火折子掉在熏笼上,将这熏笼烧得是一干二净!”
“什么?”盛烟一下站起来,挑眉问她:“茗言?”沉默了半晌又问:“这消息是从何人那里打听到的?”
“哪里用打听,整个朱栾院都传开了,不过……六少爷身边的两个书童说得最为绘声绘色,说是小主子的东西要不得,还……”杏儿紧紧抿住嘴,不愿再往下说了。
“好,我知道了。”盛烟面无表情地坐下来,也不再问,端起碗筷继续吃饭。
“小主子……”他怎么不发火呢,或者委屈地痛哭一场?杏儿无声地叹息着,束手站立在一旁。
直到用完晚膳,盛烟再也没提这件事,脸上仍旧是浅淡的笑,和往常一样开始挑灯读书,心无旁骛。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一宿他都没有入睡,时而睁眼看着床顶,双唇微抿。
“你师父呢,怎么没来?”不是说好了今日来的么。
小乞丐讪讪地摸摸头,觉得有些丢人,道:“他那个老不休,白天喝酒喝醉了,结果……到现在没醒呢。”
“哈?”盛烟奇了,原来是个酒鬼师父么?小乞丐真可怜呀,还以为师父回来他就有依靠,有好日过了呢,看起来还得打水漂!
旋即拍着他的肩头说:“唉,偶尔喝酒没事,但不能多喝,你也多劝劝他老人家……喝酒伤身体的。”
“嗯,你不怪我言而无信啊?”小乞丐扯住他的一缕头发问。
盛烟就捏他的鼻子,道:“这也不能怪你,要怪就怪你那个酒鬼师父!我等到三更喂,下次他来了,我藏起来让他来找,这便算是扯平,你看怎样?”
“噗,这主意不错,我帮你瞒着他。”小乞丐趴在他肩膀上笑。
这一打闹,盛烟忘了提小司丢失的事。
半夜,以为盛烟睡着了,小乞丐轻手轻脚地爬出去,看也不看地往黑暗里伸腿一跳,正好猜中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哎哟喂,你个小狼崽子!想欺师灭祖啊!”就见晦暗的月光下一个胖墩墩的老爷子从地上站起来,就像一坐小土堆拔地而起,抖着一个肥晃晃的下巴横他一眼。
“好啦师父……你也看见了,怎么样嘛?”小乞丐蹦过去,挽住他那看不清粗细的胳膊摇了摇,问:“他很可爱对不对?”
“嗯,可爱是可爱,但是他不让你给我买酒喝?小坏蛋!”他声音压得很低,但只要有内家功夫的人就能听出来,这人内功浑厚,绝对是个武林高手。
只不过,平常人看见他这副尊荣,是如无如何想不到他会武功的。
“师父!”小乞丐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不准不帮!再说了,他什么时候说不让我给你买酒了,是让我劝你少喝酒!”
“差不多的!”
小乞丐急了,一直瞪着他,直到伸手要往腰间掏东西了,他才不甘不愿地举起手,“得了,别拿你那腰间的东西晃我的眼!我答应就是了,明晚再来,先回去睡觉了……”
话音刚落,就见他拎起小乞丐的衣襟往空中一甩,接着一个庞大的黑影一闪,两人都消失在了龙家大宅的浑噩夜色中。
次日醒来的盛烟很是后悔,现在可好,他还得自己继续找小司。
然而这日的家学算是上不成了,因为盛烟与六哥哥龙碧炼一同走近琼学馆时,抬眼就看见台阶上有一滩血。
龙碧炼吓得惊呼一声捂住了眼。
盛烟愣然地看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小小身躯,根本移不动步子,牙齿上下打颤,咬都咬不紧了。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死猫啊,还是黑猫,太不吉利了!”龙碧熏和龙碧沉从后过来,看到了不约而同甩脸走开,连忙呼喊旁边的小厮去把东西处理了。
盛烟突然仰起脸,对着他们厉声道:“别动,你们谁也不许动它!”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龙碧熏和龙碧沉的脸上滑过,又看向龙碧炼,一瞬间氤氲的眸子里泛起了滚烫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