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便至十二月。每年一到这时间,整个无垢山庄都忙地疯乱。
无垢山庄很大,其中景致优美,与姑苏几乎是浑然一体。
他在成为连城璧前,连家长辈皆亡,无垢山庄落寞;然而他成为连城璧后,删减仆人,无垢山庄寂寞。
他不喜欢人多。
因为人越多,越喧哗,他便越觉得寂寞。
泰阿抱着账本前来寻找连城璧时,他正靠在书房软塌上看窗外雪落。
这时候的他系了一袭白衣狐裘,较之仙人更甚三分仙风道骨。神情冷硬,却更甚微笑之时俊美三分。
泰阿深吸一口气。
他正要开口,却听得连城璧道:“将山庄所有的酒,全部换成烈酒。”
泰阿保持深呼吸动作,“啊”了一声。他记得连城璧不喜欢喝酒,更何况是烈酒?
连城璧挥手,示意他将账本放下,又漫不经心般补充了一句。
“要烈酒,最烈的酒。”
连城璧很少喝酒。
山庄酒窖里虽然储存了许多美酒,但那些酒大多也只在宴会时才会拿出来。
也是在那时,连城璧才会喝酒。
而连城璧如今的意思,竟是要将酒窖中的酒,全部换成烈酒?
泰阿疑惑。
他是藏不住疑问的人。于是他反应过来时,飞快问道:“少主为何会过问酒之一事?”
连城璧以指尖轻击长椅负手,只是静静凝视窗外落雪。
被连城璧无视得多了,泰阿早学会了自问自答。此刻他便拧了浓眉,猜测道:“少主莫不是要请人喝酒?”
连城璧依然对着窗外,目光渐柔。
泰阿抚了抚下巴:“少主可有喜好喝酒的朋友?”
连城璧终于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
泰阿道:“是徐将军么?不对吧……属下记得他也不喜欢喝酒……额,难道是……?”泰阿还想再说些话,却听得连城璧冷冷道:“倘若你不想当,本少并不介意换个主管。”
泰阿将还未出口的话语全部噎了回去,迅速闭了嘴巴,做了个上封条的动作,躬身缓缓退出书房。
笃,笃,笃……指尖节奏依然。
许久之后,连城璧的唇角才微微上扬,勾勒出清浅温柔的笑来。
连城璧最近总是做梦。
梦里场景随意,唯有一人静坐独酌。月时常很圆,很明亮,照着那背影,却成无限萧瑟。他举手投足带着三分潇洒,更余七分落寞。
偶尔还会听到那一首歌。连城璧听过两次,依然不知歌词,不明意义的歌。
连城璧便一直站在那人身后,静静看着,也不去打破宁静。他看了许久,恍然觉得,是那人太寂寞了。
可能是心里什么都没有而寂寞,抑或得不到想要的而寂寞,更甚者是一人独自活得太孤独,于是寂寞。
连续好几日的梦。连城璧看的久了,也开始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有时他会想走过去,陪他一同喝酒。
然但凡他挪动脚根,下一瞬便陡然清醒过来。
因为他是连城璧。
连城璧不会沉浸在梦中。
连城璧,也决计不会儿女情长。
这一年的江湖很忙。
最先热闹的话题,其实是萧十一郎。
八月底他屠杀江南袁家,赵无极屠啸天两人接受那遗留的七岁幼子委托,追捕萧十一郎,一月无果。
一月之后沈璧君生辰,江湖轰动。而沈老太君说的那一句话,也让两人心中陡生些许疑虑。而后因参加沈璧君生辰,两人便借机休息了几日。待他们重新开始追捕,铜椰岛又事发。
海南派疯了,江湖大多数人便由着他们疯。毕竟铜椰岛主并非每日都有闲情逸致去救江湖人,因而受过他恩惠的,除了连城璧已故的父亲,也不过寥寥几人。
赵无极屠啸天自然避之不及。
于是又错过搅局的萧十一郎,甚至时至今日,两人都没能捉住萧十一郎,为那袁恒报仇。
铜椰岛一战之后,江湖又沉寂下来。此时前往救助的侠者皆是半路被杀,死状惨甚,唯有连城璧一人脱险。
而后江湖又呈现出诡异的安静。
事实上,比起天下安宁,连城璧更喜欢江湖乱些。概因越乱,他便越能看清形势。
当日他命泰阿留守无垢山庄时,他已有了一分感觉。
——有谁以江湖为局,在天涯彼端执棋落子。那人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隐藏在局与局之间,看天下人挣扎痛苦。
也许他只是一人玩耍,自娱自乐。
又也许,他在等一个人陪他对弈。
他等得太久了!
连城璧尚未看完账本,明安端上一碗鳙鱼羹。
连城璧有胃病一事,并非秘辛。一年前大夫便要连城璧好生养胃,多吃些养生的食物,譬如鳙鱼羹。
是以几乎每隔几日,连城璧便要喝一碗鳙鱼羹。
明安将那一碗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羹汤放到他的书桌上,替连城璧稍做收拾,便退至他身后,待连城璧吃完鱼羹,再端走。
他只能看到连城璧优雅端起鱼羹的动作,而后见他慢条斯理,却是不慢的吃完。
待连城璧放下碗,明安便递上清水漱口。待连城璧擦净,他再将所有东西端走。
一系列动作很安静,连城璧喜欢的安静。
明安低眉顺眼,自然瞧不见连城璧眼中恍若厌恶的神色。
连城璧从不说谎。
他说很讨厌吃鱼,这是真的。
但如今的连城璧已失去了味觉,根本吃不出讨厌的那东西是什么味道。因而只要他微屏住呼吸,隔绝气味,也能吃下去。
而知晓他不喜欢的人,除了萧十一郎,都已魂归黄泉了。
当日他前往铜椰岛,身旁之人都中了毒!连城璧却并没有。他察觉到他们中毒后,果断吃下另一种毒药,那与寸断毒性相仿的毒。
连城璧思前想后,大抵便是在那一碗鱼羹里面。
索性出门在外,他从来不碰这些东西。
下毒之人既能把手伸到他的身边,自然是无垢山庄的人。且他决计是没有中毒,那么便在一开始即被杀的三人之中。
而后连城璧回到无垢山庄,得到山庄一切安然,便着手清理各方探子。
来年惊蛰时分,姑苏春暖花开,连城璧的生辰也便到了。
连城璧已十九岁。
他成为连城璧时,少年方十五岁,正是少年懵懂开始知晓人世时。他十六岁时被冠上“无瑕”之名,至今已满三年。
世人常说,无瑕公子的笑总带着春暖花开的魅力,也许便是因为出生于这个时节的缘故。
连城璧第一次听闻此传言,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未至及冠年龄,便一如既往低调举办生辰会。只是今昔与往年不同,他还邀请了沈家。
沈老太君年迈,并未赶来。
沈璧君是窈窕淑女,也只写了贺词命人送来。
是一首诗,隐约可见爱慕抑或思念之情。
连城璧一笑置之。
这一年江湖格外安静。
安静地让人有些无聊。
而连城璧这一年,却是很忙。
比起一年前半封闭式,无垢山庄如今已重新立于江湖之中,等待展翅高飞之机。
而无瑕公子之名,亦是随无垢山庄,广为人知。
十月,沈璧君生辰将至。
与前一年成年礼不同,这一年沈家亦是低调举办的。沈老太君便派人送来了请柬,邀请连城璧前往一叙。
连城璧欣然同意,却久不动身。
泰阿疑惑见自家少主优哉游哉坐在书房主位上,偶尔查阅账本,大部分时间翻看野史闲书,甚是好奇。
泰阿道:“难道少主便一点也不担心沈姑娘思念于您?”
连城璧微挑了眉,漫不经心支着下颚,轻笑一声:“便由着她思念。”
依然是那般优雅高贵的笑,眸色亦是轻暖。
却没有丝毫的情感。
泰阿难以自持得心悸。
——爱上眼前这一人,大抵是这世间最为痛苦的事。
十月初七。
连城璧还未动身,反是命人搬出酒窖中的酒。
泰阿忽然恍然大悟。
连城璧是在等人!
他还记得去年年底时候,连城璧命人将山庄酒窖中的酒全部换成最烈的。
彼时他还曾好奇过,为何一个不喝酒的人,会去关心酒。只是他等了将近一年。都没有见到那一人。
于是他渐渐淡忘了。
然在他淡忘之际,那人即将出现了!
他看着连城璧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容,心下滋味无法言说。
那人是男是女,又是什么人,能叫连城璧甚至不顾沈老太君催促,也要留下来与他喝不喜欢的酒。
他仰头,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甚至连飘落的银杏叶,也染上了血色。
十月的姑苏,到底是有些冷了。
挥退泰阿,连城璧在院落里坐了整整一日。
从朝露至夕阳西下,而后是月满西楼。初八的月依旧上弦,却是分外明亮。
寒露深重,月色清冷。
连城璧兴致颇高。他命人收集寒露,在石桌上放了茶盏,开始煮茶。
他专心致志。
煮茶是种学问。尤其是连城璧这般追求完美的人。先品茶香,再浅抿一口,重复着将茶水倒去,重煮。
直至月满西楼,他终于煮好了他想要的那一杯茶。
抑或说,他用了整整一日,只为煮这么一杯茶。
连城璧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便在此时,他分明听得,身后有人轻叹之声。